卫又绮站在姊夫身边,一直咬着下唇,以防自己失控哭泣出声,冷奇亦担心地看着她。
“那孩子……现在被上帝召待在身旁,在看顾世界上其它孩子吧。”卫娇月伸出因失血而略显苍白的手,被丈夫紧紧握住。谁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啊!做丈夫的说不出任何安慰妻子的话。事实上,还是做妻子在安慰丈夫。
卫又绮再也无法忍受,转身冲出病房,她害怕自己下一秒就会痛哭失声。
“又绮,”冷奇立刻追了出去,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展开追逐战。他轻而易举地在走廊的转角赶上她,以双臂困住她。
卫又绮依旧背对着他,倔强地不肯回过头。“走开。”
“…¨”
“我叫你走开。”
“…¨”
“我、叫、你、走、开。”她霍地转身,整张嘴唇不受控制地轻颤刷白,眸眶窟泪花乱转,就是不肯让它流下。至少不能在这个男人面前。她在他面前失控过太多次,错误不能一犯再犯。
冷奇仍不吭声,反而更加缩短两人彼此间的距离。
“走开。”卫又绮怒吼一声,粉拳便往他的胸口捶去,他全承受下来。
她即将崩溃,他丝毫不介意当她的发泄管道。
直觉告诉冷奇,卫又绮并不是为在病房里虚弱的姊姊而哭,而是为了某个更重大、不知名的理由;和她姊姊完全无关的理由。
冷奇并未出声,只是带着她在椅子上坐下。
他很自然地将她抱在怀中,下巴靠着她的头顶。
又绮哭着哭着,突然觉得冷奇的胸膛仿佛可以给她温暖,她多么想就这样倚着他到永远永远……
※ ※ ※
整个空间是一片白色。
卫又绮茫然盯着前方;远处,一个细小的黑点愈靠愈近、愈靠愈近——
是一个小孩,一个婴儿。
“不!”
“又绮?卫又绮,卫又绮!”一股巨大的力道猛烈摇晃着她。
黑眸在惨白的脸上睁得老大,她如溺水般不停张嘴吸取空气,完全没注意到那双拥住她的手臂。
“没事了,都过去了。”冷奇不停地亲吻着她汗湿的发、湿透的额及唇,想抚慰她的余悸。“瞧,你醒了,一切就都过去了。”
“过去?”她惨淡地笑了。“对呀,事情过去了,事情过去了。”笑声愈来愈大,她没有办法控制……
“又绮,”冷奇住她挣脱自己。她在医院昏倒后,他就把她带回她的家,不知道她究竟作了什么噩梦?。
“小宝贝,那只是个梦——”
“梦!?”她的笑声再次打断了他的话。“现在当然只是个梦,但,事情真的发生过,那可能会是梦吗?”
卫又绮脸上扭曲而又痛苦的神色,是冷奇这辈子不会忘记的。“发生了什么事,又绮?”
“我杀了他。”她按着自己的小腹,用力地摇动,用力地揉搓着。一开始,冷奇是不懂的;几秒后,他的脸色因领悟了什么而刷白。
“你怀孕了?”他的声音拔高,带着浓厚的不可置信。是那样吗?在那个晚上,她怀了家章的孩子。
“对!我怀孕了,而且还杀了他。我亲手杀了我的宝宝。”
冷奇听到她声音中的苦楚,还有忧伤。他的头皮发麻,几乎能看得见、听得到她这些年来隐忍在心中的痛及感伤。
她交抱着手臂,不停摩掌着自己,想要从体内激出一分暖意。
冷奇本能地想去安慰她。今天发生这种事并不是她的错,应该是那个禽兽张家章的错啊!
她是孕育了一个孩子,却也亲手杀了他,但这……这不该由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来承担。
“又绮,你不需要为此而自责,那不是你的错……”
卫又绮显然没有听进冷奇的话,她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中…¨
“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好象天上的水全都倒了下来。”她眯起了眼。“我把存款全提出来,给了那个医生…¨那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可是,”她摸着平坦的小腹。“我已经付出代价了,那还不够吗?为什么……为什么每个夜里,我都还会梦见宝宝来找我?”
“又绮,够了。”冷奇沉声道。
“我一直都不知道我的宝宝是男生是女生,永远都不知道了……”
“不,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他紧紧搂着她,将下巴顶靠在她的额前,庞大的身体温暖了她每一吋肌肤,可是热度却始终钻不进她的体内。
如果重新来过,她会有不同的选择吗?
进行堕胎手术那一天,她是从报纸上介绍的诊所广告得知,然后再向学校请了病假。也许是她平日乖巧,师长并未多加怀疑,而家人也不知应该在学校念书的孩子会独自坐了一个小时的车跑去堕胎。
她想,这件事瞒天过海也许相当完美。但……她这样做真的对吗?那毕竟是她的孩子……
“那不是你的错,又绮。”由于半张脸埋入她的秀发中,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还挟带着一种她不知其所以然的沙哑。“如果有错,如果有罪,那个人……也该是我。”
“你?”
卫又绮愣了一下。停止哭泣后的她仍有点战栗、冰冷,呆滞而空虚。
她试着去了解冷奇的话。这怎么可能是他的错?
“我当时就应该看出事情的真相,应该看得出来——”
又绮突然感觉到微烫的水珠洒了下来,迟疑地抬起头来。
他迅速地别过头,她仍然捕捉到了他眼角的一颗泪水。
“你哭了,”她诧然细语,道出一这项事实。“为什么?我从来没想过”她忍不住,也滑下了盈在眼眶中的热泪。“从来没有人,从来就没有人——”
从来就没有人陪她一起哭泣,一起悼念那个宝宝。
这么多年来,她不停地问着自己。是她太自私了吗?她做错了吗?如果那个孩子没有拿掉,她的人生现在又是怎样?就算将孩子生下来,她可又会爱“他”?
答案却永远无法解开了。
一个杀死自己孩子的女人是没有资格做母亲的。哭得昏天暗地的同时,她突然明白自己为何会选择托儿所教师一职。
那只是一种出于弥补的心理罢了。她严厉地告诫自己已丧失了做母亲的资格,然而天性中的母性、仁慈仍促使她渴望亲近孩子。
冷奇不敢哭出声,他是最没有资格流泪的人。他喃喃念着安慰她的话,到最后却只剩下一串听不清楚的呓语。
如果他那时候不是那么主观武断,只听信张家章的一面之词,情形又会是怎样?他试着去想象卫又绮这些年来的心理压力及罪恶感——那不该由她来负担,应该是他才对。
张家章带给她的是一时肉体上的伤害。而他,却是她心灵的摧毁者。是他先发制人不分青红皂白地骤下断语,才让她没有勇气把真相说出口。
他抱着她,两人跌坐在沙发上。冷奇轻轻柔柔地开口。
他想说一些轻松的小故事,或者幽默的话语来分散她的注意力。但话一吐到舌尖,却完全走了样。
“我爷爷并不是个很亲切的人。你知道的,唔,他希望每个人都听他的话,上什么学校啦、交什么朋友啦,甚至穿什么衣服、脸上该有什么表情——啖,如果说我真的有什么演戏细胞,也肯定是被爷爷给训练出来的。一切都很虚假你应该怎么走路、拿刀叉的姿势该怎么摆、和人怎样应对进退……整个家中有一半的人都戴了面具在演戏。小的时候,我必须训练自己,判断对方和我讲的话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