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沛入睡之后——其实他们已分不清是安睡还是昏睡,范行书不忍见她凝视女儿的睡颜,频频落泪,将她带离病床外。
斜靠在长廊外的窗边,他远眺满天星斗,沉思了许久,终于回身,轻轻开了口:“你是不是,考虑一下通知‘他’来看看沛沛?”
不需明说,他们都知道,这个“他”是谁。
“没这个必要!他不够资格当沛沛的爸爸——”
“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好拘泥的呢?他终究是沛沛的生父,你感觉不出沛沛一直很渴望有个爸爸吗?她不说,是不想让你心里难受,这是她的贴心,不代表她不在乎。我们能为她做的已经不多了,至少别让她带着遗憾走完她的人生,好吗?”
“我……”她抿紧了唇,不语。
“抛开大人的私心与成见,不管他做了再多的错事,该付的代价他也付了,如果连女儿的最后一段路都不让他陪,这未免太残忍。”
杨欣侬哑口无言。“你为什么要帮他说话?”
范行书沉沉一叹。“我不是帮他,是为沛沛、为你。我了解你不是仇恨心那么重的人,又曾经那么深爱他,你只是还解不开心结而已,如果我不这么做,日后你一定会后悔。”他放柔了声调。“让我去找他来,好吗?”
她挣扎了半晌,终于让步首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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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他找来了关丞颖。
得知女儿病危的消息,他一刻也无法多等,飞快赶到医院。
没有太多的别扭、没有过多的矜持,沛沛极自然地喊了声:“父亲。”
头一回听到女儿喊他、承认了他,关丞颖既感动又心碎,紧紧抱住她,动容得说不出话来。
沛沛的病情,已令杨欣侬心力交瘁,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排斥他,坚持无谓的陈年恩怨。
在医院,总见他寸步不离的守在她们母女身边,留神看顾沛沛的病况,同时也忧心欣侬的身体,提醒她休息,打点她的饮食,关怀照料,无微不至,有好几回,让范行书见着他温柔的为她拭泪……
沛沛的病,有他一肩扛起;欣侬的心伤,有他收容疼惜,他们,才像真正的一家人,而他,倒像是多余的了……
说不出的苦涩泛满胸腔,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带着落寞,退出无他容身之地的空间,她却从未发现……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他只做他该做的事,别人也许会认为他傻,他也许会因此亲手将自己最爱的女人送到另一个男人身边,从此失去守护她的资格,然而,他却不能后悔,苦,只能自己尝。
某天早上,沛沛一反常态,精神极好的讲了一堆话,他心中隐隐不安,却不敢表现出来。
她告诉关丞颖。“小时候很羡慕别人有父亲哦,也会去想,我的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却只能由照片中去猜测,现在我知道了,很开心哦,谢谢!”
“傻女儿。”关丞颖揉了揉她的发。“你会有很多机会,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的。”
她告诉杨欣侬。“妈,因为你很聪明,才能生下我这么聪明的女儿……”
杨欣侬忍着心酸,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夸自己啊!”
“都有啦,因为你很聪明,总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的是什么。以前因为我,让你耽误了好多年的青春。笨妈,你不知道女人的青春有限吗?你以为自己是不会老的千年妖怪啊?”
“你才是不知惜福的笨女儿,对你好还嫌啊!”骂归骂,却还是将小小身子搂得死紧,悄悄地,将眼角泪光抹去。
“既然那么聪明,自己的幸福,要懂得把握哦!”沛沛轻轻地,在她耳畔说了这句话。
杨欣侬哽咽。她知道,女儿不放心她……
“好了,老妈,不要在我身上作水灾了,快让位。”目光与范行书相接。
“我吗?”他走上前,提供胸膛让她靠。
“范叔,你可不可以抱我一下?像抱女儿那样。”
范行书依言圈拢双臂,她移近他耳边,低低地,很轻很轻,出乎意料地喊了声:“爸爸!”
范行书一震,惊异而动容地收紧手劲。从没想过,一声简单的称呼,会让人震撼得连心都痛了。
“喊父亲,是名义上的,因为在血缘上,他确实是我的父亲;但是喊爸爸,是感情上的,因为在心里,我早就把你当成爸爸了。你会在我有事时,第一个赶来我身边;功课不会,教我的人是你;我想打篮球,也是你陪着我,这些,都是我想像中当爸爸的会为女儿做的事,偷偷告诉你哦,我同学好羡慕我有个这么疼我的爸爸呢……”
“那等你好了,我再牵着你的手,去感谢你的老师、同学对我女儿的照顾——这也是当爸爸该做的,对不对?”
“嗯。别忘了还要再去打一次篮球。”
“打几次都好,这回我不会再和你抢球了。”
“呵——”她轻笑。“但我还是会和你抢食物哦!”
“没关系,我会在菜端上桌前先偷吃。”
“大人心机真重……”她喃喃低哝,眉心轻蹙了下,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沛沛?”他心惊地喊。
“没、没事。”费力地喘过一口气,声息微弱。“你……耳朵……靠过来一点……”
“好!”范行书不敢耽搁,留神地附耳倾听。
“以前,我怕我眼睛一闭上,就再也睁不开,那……丢下妈妈一个人怎么办?现在……我知道你会陪着她,虽然,她还是会很伤心,但是,会过去的,因为她已经有你了……我不担、心……”
“不是这个样子,沛沛——”
“听我说完!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撑不过去,那……你答应我,下辈子,我要当你的女儿、真正的女儿!好不好?不过,我还是想姓杨哦!这一次,我会健健康康的,不让你和妈妈操心……”
“好!我答应你。”
“这是我们的小秘密,不可以告诉别人哦,打勾勾——”
范行书强忍酸楚,与她勾了手指头。
“这样我就放心了。”她轻轻笑了,好满足地垂下眼皮。“我好累,让我睡一下,一下下就好——”
当天晚上,沛沛病情告急,医护人员用尽了全力抢救,仍是宣告回天乏术,死于心脏衰竭。
时光的河,依然潺潺流动,而她的年华,从此停顿在九岁那年,满天灿烂星斗的夜色中。
第九章
处理完沛沛的后事,已经半个月了,而痛失爱女的欣侬,却仍无法由伤恸中平复——更或者说,她根本就不肯接受沛沛离世的事实,成天将自己关在女儿的房中,不让任何人靠近一步,也不准任何人擅动沛沛用过的东西。
现在的她,就像只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情绪便歇斯底里的反弹。
范行书和关丞颖几乎是寸步不离的陪在她身边,深怕她一时想不开,会做出什么极端行为,她现在的情绪,太不稳定了。
她不哭,从沛沛断气到现在,甚至是下葬,她都没掉过一滴泪,如果她肯痛哭一场,发泄情绪倒还好,问题就在于,她将自己、以及所有的情绪,都锁进方盒子里,随着沛沛一同下葬,这样的她,反而更令人忧心。
他们都好不安,她把自己禁锢太久,到最后,会不会忘了怎么释放?甚至——逼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