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假也不是,就是看起来很淡,好像不是很容易让人看出你在笑……”小洁毕竟是嫩丫头,猜测别人心思这种事她做不来,只能老实说出她双眼所见到的感觉。“我不是说小姐你都板着脸对我们噢,你待我们很好,只是觉得你好像不太开心,你一不开心,我们也跟着开心不起来。”
“是这样吗?”月莲华怔了怔。
“像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不用猜,一看就知道你很开心,我们两个也跟着开心罗。”见月莲华的注意力从书册上移开,小洁将红枣甜茶奉上,让月莲华细酌几口。
“小姐,你的开心是不是因为梅二当家呀?”小净心直口也快,不懂得看时间──至少,问问题之前一定要挑人家没在喝茶的时机,否则,被喷了满头满脸的水也是罪有应得──月莲华那口还没咽下的枣茶“噗”的一声,全还给了小净。
小洁掏出手绢,一条让主子擦嘴,一条让苦着脸的小净自个儿抹去她脸上的茶渍。“没瞧见小姐在喝茶吗?让小姐呛到可怎么是好!”笨丫头。
“人家只是好奇问问嘛……”小净咕哝着。
“没关系,咳咳……小净,你怎么会这么问?”
“因为我觉得小姐每回和梅二当家相处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都好多噢,比我以前所见识过的还要多上好多倍呢,我在想,一定和梅二当家脱不了干似,是不?”小净擦干了脸,又甩去发梢茶珠,“梅二当家很懂得怎么让小姐笑、让小姐生气,好像非常了解小姐一样,会不会是因为这样,所以小姐和他相处起来很自然呀?”
“我和他相处起来很自然?”月莲华眼露不解,慢慢回想起先前和梅舒怀在一起的片段。
她并没有将梅舒怀视为月府家人一样,所以她对他凶、朝他吼、没给过一个好脸色,反正他对她的看法丝毫不会影响她的生活,她一点也不介意他对她的印象差到极点,所以她没有修饰过对他的态度。
她甚至在头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时对他就难有好观感,只因为他是一个与莲为伍的男人。
但……
他却是头一个看穿她的人。
这个和她毫无血缘关系的男人,懂她,非常懂她。
说实话,被人摸透心思的感觉非常差劲,那是一种在他的目光下无所遁形的无助感,每个人都有一些希望藏私的秘密,即便是亲如家人也不会毫无保留地全盘托出,但她怀疑她还有什么思付是梅舒怀没看出的?
他若如此了解她,又为什么要对她死缠烂打?他应该是对她避而远之才是呀,如果他真的看明白“月莲华”这个人的话……
小洁小净见月莲华陷入沉思,不由得分别自自己袖袋中掏出一张写满字的纸张,上头清楚书写着她们何时何地该说些什么。
“小姐,梅二当家真的待你不错,瞧你对他都是坏脸色比好脸色多,他也没退却半步,还是老缠着你讨骂挨。”小净圆眸从纸上移开。
“是呀,哪个男人这么宽大地放纵女人大声说话的?瞧瞧咱们家老爷子,哪位夫人不是诚惶诚恐,像在伺候老太爷一样供着他?”小洁也接着说。
月莲华垂着长睫,自是没发现两个贴身丫鬟正看着纸张朗诵。
“还有,他回梅庄后,成天被那个叫梅媻姗的护师给押去帐房办正事,可只要一空闲他就往这里跑……哪、哪像咱们府里那几位夫人,全都得等着老爷子心情好才能盼到一块用膳哩。”小洁念得有些结巴,因为纸张上的字迹颇潦草。
“所以……这是什么字呀?”小净拎着被月莲华一口茶水给喷湿的纸,慌忙问向小洁。
小洁愣了颇久。“呃……美吧?”
“是吗?看起来好像羹汤的羹噢……”
两个小丫鬟的长篇大论被一个字给打败,两人唧唧咕咕地忙着讨论纸上糊成一团的黑字。
月莲华抬眼,就看见两人怪异的举止。
“我瞧瞧。”柔荑一摊,索取两人手上的纸张。
小净没想太多,只希望快些知道那团糊字是什么,见月莲华伸手,她也就把纸放在她白嫩的掌心上,等到蓦然惊觉时为时已晚。
小洁小净暗叫声糟。
“……所以这么完美的男人你可得好好把握,千万别让其他觊觎二当家的女人有机可趁,若你不知道怎么做,我们可以一块替你出主意。”月莲华念出的这段文字后头还写了一成串的“主意”,什么要她主动对梅舒怀示好啦,或是用女人的温柔体贴征服他之类的,洋洋洒洒十数行之后,更有针对不同的回答给予不同的应对句子。
月莲华眯起明眸,她不会笨到忽略这张纸上头的怪异字句,更何况──这张纸上某几句的对话她非常的耳熟,因为就在刚刚,那两个小丫头才在她耳畔嘀嘀咕咕过一回。
“小洁、小净,这上头的字是谁写的?”
“呃……”两人企图用单音来逃避问题。
“嗯?”一声冷凝沉吟,吓得小丫鬟们互望一眼,只得嗫嚅招供。
“那张纸是梅二当家写的。他给我们一人十两,叫我们找机会在你耳边念给你听……”坦白从宽。
“我就知道!”月莲华拳心一收,揉了那张教坏她贴身丫鬟的恶劣指示。
梅舒怀竟然连小洁、小净都收买了!
难怪她一直觉得丫鬟们不断在替梅舒怀说好听话。
“小姐,你别生气,我们不是因为那十两才这么做的……”虽然白花花的十两耀银真的很吸引人。
“那么又是为了梅舒怀给你们的什么好处?!”连主子都敢卖!再让她们在梅庄多待几天,岂不将她打包好双手奉给梅舒怀了?!
小净以肘顶顶小洁,两人目光交会,无声地达成共识──由小洁开口安抚月莲华的嗔怒。
“小姐,我和小净没敢再多收什么好处,我们会同意替梅二当家办事,只为了他一句话。”
柳眉一扬,被挑起了兴头。“他说了什么?”又用了什么甜言蜜语诓骗两个嫩丫头?!
“他说‘放心把莲华交给我吧,在我身边绝对胜过她在月府里受委屈,我不会任她凋零枯萎,我是爱莲之人呀!’。”小洁一字字缓道。
那一瞬间,月莲华脑海浮现了梅舒怀的模样,他眉眼全噙着笑,启着薄唇轻吐这番话……是呀,若是他,一定会这么说话的,又自信、又尔雅地像在说笑,笑中又夹杂了认真,不仔细听,很难察觉他话里究竟几分虚、几分实。
无论虚实,她仍因他这般不知羞地在丫鬟面前直言而感到羞赧脸红。
“他还说‘问世人,谁愿裸足踩下泥淖,不顾弄脏了脚,只贪求一丝香气?怕是少之又少吧,所以,它也是孤独的’。”
这话,好耳熟,对了,是他与她第一回针锋相对的夜里,他朗着声,诉说着他所懂的莲,他像个层层剥卸荷瓣的人,扯开了保护,直取莲中之心。
莲子心儿苦,更胜黄连。
不可否认,那时的他几乎碰触到她深埋的痛,只差那么一小步……就要挖掘到她的孤单。
“‘但我梅舒怀愿,我愿裸足踩下泥淖,不求香气,只求伴莲’。”小洁笑得好安慰,“就是这句话,让我和小净看到了梅二当家的诚意。”
但我梅舒怀愿,我愿裸足踩下泥淖,不求香气,只求伴莲。
月莲华的柔荑搁在耳上,捂去所有声音,然而,这句她不曾亲耳听到的话,却像极了山谷回音,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回荡,用着梅舒怀惯常在她耳畔拂吹的语调,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