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流言真是不可信。”剑丰附和,蓉仙表情奇异,剑丰附耳告诉她,“我有做‘家庭作业’!”
孟志举双手投降,“好!算我怕了你,谁不知道何剑丰的口才,跟你斗嘴是自讨苦吃!我走啦!好去帮你‘澄清流言’!”
“志哥!”蓉仙唤住他,“我有事请托你。”
“咦,这倒稀奇。”
宾客间一阵骚动,主人翁陈永达先生和贵宾小林辛一父女,在下属簇拥下进入会场。
瘦削、中等身材的小林先生双目炯炯有神,身旁的女儿年约五旬,是一位保养得宜的贵妇人。
听完蓉仙的请托,孟志咕哝一声,“就像摩西分开红海,跟我来吧!”
孟志领头向父亲走去,围绕在旁的宾客纷纷让出路,他向父亲问候,并对贵宾一鞠躬。
“来得巧!”陈永达笑容满面为剑丰引见,以日语向小林先生介绍何氏建筑的少东。
“宴会中不谈公事。”小林先生以日语回答,身旁的翻译人员转达他的意思,谦和语气中有丝倨傲。
新景建设的高阶层主管投来幸灾乐祸的一瞥。
陈永达转而介绍蓉仙,“这是敝侄女,范议员的掌上明珠,也是何氏建设少东夫人。”
蓉仙略带失望地鞠躬行礼,以日语流利地问候。
小林深雪还礼不迭,带笑问:“您的日语说得甚好。我们曾见过面吗?感觉很亲切。”
“谢谢。还未曾和您见过面。”蓉仙柔声回答。
小林先生定定地注视蓉仙,忽然问:“府上何方?”
蓉仙据实以答。
小林先生若有所思,改以略带日语腔调的闽南方言问:“林启育是你什么人?”
蓉仙愕然睁大双眼,小林先生突然脱口的闽南方言令四座皆惊。
蓉仙悄声回答:“他……是我外公。”
“原来。”小林先生点头以台语夹日文告知女儿,“她是你堂叔的外孙女。”
“是思智的,还是思慧的?”小林深雪惊呼,“太巧了!”
情势转变得超乎意料之外,众人看着小林深雪抓住蓉仙不放,又是欢喜又是叹息,不明就里如坠五里雾中。
“那么多的堂姊妹当中,我和你妈妈慧子最好,”小林深雪含泪道:“要坐船过日本时,我甲伊哭成一团,知道再相见并不容易。起初是不敢联络,后来却真的断了音讯,就这样成了永别。”
蓉仙知无不言,谈及了林氏嫡宗子孙将林家花园捐给政府,整修后开放观光,小林先生点头问:“那江子翠的三合院呢?”
“早在十几年前就拆掉改建公寓了。”蓉仙低头回 答。
“是这样啊……”小林幸一若有所思。
江子翠的三合院,有他的童年回 忆。
身为三房的幺儿,又是庶出,他虽是父亲最宠溺的儿子,所受的妒恨也最多。受日本教育、赴日深造、结交官僚,然后是娶妻生子、投资置产。台湾是他的根,日本是他发展茁壮的枝桠绿荫,什么国仇家恨,不过是扰人的一阵狂风罢了。
然后,是国民政府迁台,原本自由来去台湾、日本的小林幸一毅然入日藉,放弃了台籍,也躲掉了一连串的政治整肃。
命运的拨弄、时代的变乱,又岂是“悲情”二字可解?宴会气氛突然变得诡谲兴奋,在主人的热切催促之下,蓉仙怯生生地认了伯祖父和姨母。
小林深雪笑逐颜开,当着众人眼前摘下手上的祖母绿戒指,以不熟练的台语道:“没什么见面礼给我侄女。”她的威仪不容蓉仙推辞。
在众人羡慕与议论的声浪中,她转向父亲以日语说道:“父亲,也该给晚辈一份贺礼才是。”
小林幸一呵呵而笑,铿然简短的回答,“自然!”
一整晚,蓉仙和剑丰被安置在小林父女身旁,备受青睐,这场戏剧性的认亲过程,成为宴会上的精采话题。
众人瞩目的蓉仙正惴惴不安的窥看剑丰的神色,若是在以前,被介绍为“范议员的女婿”会令他暴跳如雷、阴阳怪气好几天。而现在,剑丰却心平气和。是他的个性转变了呢?
还是SinCo百货的案子太具吸引力?蓉仙无暇细想。
小林幸一锐利地打量剑丰,口气倔傲的问:“你想得到这项工程?”
“是。”剑丰清朗简答。
“我虽然老了,可并不胡涂。”小林幸一缓缓而道:“我的要求是很高的,甚至有人说我难缠。你凭什么要我将这项委托交给你,年轻人?”
“凭能力和运气吧!”剑丰不假思索。
“能力和运气?”老者莞尔一笑,“有待考证。”
他挥手示意中断了这个话题。
宴会觥筹交错,乐谖客散。回程途中,剑丰静坐沉思,直到车上的行动电话响起,才打破沉寂。
“是爸爸。”剑丰拿着话筒告诉蓉仙。
“是。”他目光深邃注视着蓉仙,回答父亲的询问,目光没有离开她,片刻后说道:
“可以准备开庆功宴了。”
虽然没有看到何泰成的表情,若仙也可以猜测到他的讶异。
“该感谢蓉仙。”剑丰的语气淡漠,察觉不出情绪喜怒,“小林幸一先生和板桥林家有亲戚关系。”
何泰成和剑丰的谈话直到别墅门口才中止。但直到蓉仙卸妆、上床后,和剑丰并没有交谈半句,剑丰突如其来的沉默令她无所适从。
是不是到了我该抽身退步的时候?这是蓉仙在辗转反侧之际的最后一个念头。
在蓉仙、月仙陪伴之下,小林父女进行了一趟探亲扫墓的活动;在回日本前夕,小林幸一大笔一挥,签下了委托工程合同。
“论能力,你和对手是不相上下;论运气,你该庆幸有内助之贤。”小林幸一毫不客气地说:“到了我这种年纪,有率性而为的特权,不过我可不希望自己看走了眼。”
“小林先生,”剑丰不卑不亢地说:“您应该信任自己的眼光卓越才对。”
笑意闪过老者精明锐利的眼睛,小林先生忠告道:“狂妄的小子,要知道‘月满则亏,弓满则折’的道理,年轻人还是谦虚点才好。”
“是!您说得对。”剑丰欠身说道。
重返工作岗位的剑丰,以此交出了一张漂亮的成绩单,何氏全体员工士气大振。
庆功宴上,蓉仙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剑丰毫不讳言自己是靠“裙带关系”才得到这笔合同,他含笑凝睇向妻子敬酒,“感谢我的贤内助。”
见到小夫妻亲密的模样,何氏夫妇只是诧异又欢喜,公司里的员工亢奋凑趣,几乎每个人都想向幕后功臣敬酒,多人轮番上阵,仅仅随意浅酌一口,蓉仙也喝了许多。如果不是剑丰为她挡酒,并且殷勤为她夹菜、盛汤、倒果汁“冲淡”酒味,她可能支撑不到散宴。
由司机驾驶的宾士轿车平缓地驰向回家路径,醺然困顿的蓉仙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望着如小猫般蜷缩在怀中的妻子,剑丰泛起一抹微笑。这个甜蜜安详的天使终于不再像惊弓之鸟般闪避他,而是收敛起美丽的羽翼,全心信任地栖息在他胸口。
他抱起蓉仙仿若轻如羽毛的身躯,走向主卧室。
蓉仙迷糊醒来,微笑朦胧地问:“到家了吗?”
“到家了。”他温柔回答。
“我好困。”蓉仙不胜娇慵,口齿缠绵,“欸,地板在飘?”
剑丰遏止笑声震动胸膛,伏在他胸前的蓉仙才逐渐清醒,认清了自己身在何处。
“我醒了,”她结结巴巴要求,“让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