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风轻,两年期限转眼只剩半年。
庄里沸沸扬扬的热闹气氛似乎被隔绝在这扇门之外。
梅舒迟正在绘菊,将他所种植的寿客君子跃然纸上,绽出一朵朵近似真花的墨绘,一点一挑一勾,毫不拖泥带水。
“媻姗,你过来瞧瞧。”他搁下笔,招来伫在他身后,看他看到发傻的梅媻姗。
“喔。”她依言走近,目光从他脸上移至宣纸。“真美。”
菊月还未至,能瞧见梅舒迟画的菊,也真是令人倍觉熟悉及亲切。
屋里弥漫着淡淡的荷莲味,那是屋外一池粉莲喷香,也是梅庄第二当家掌事的月令,而向来在这个月份总是懒惰夏眠的梅舒迟竟有雅兴起了个大早来作画。
“我只会画菊,其他的一概不行。”他笑,有些淡然。
拭净了手,他领着她到另一张桌前,上头放着一只大木箱,他动作轻缓地打开了左右两锁,里头全是新嫁娘的行头,喜帕红缟、凤冠霞帔、首饰花钿、黼文大带、连裳、凤头红鞋、胭脂眉黛、红绿彩锦绾的同心结……
“这些,是我让人准备的,还缺件绛红印花绢裙,我请丝坊的绣娘替裙上缝些镶边道数,看来喜气些。瞧瞧还有什么不齐,我再添给你。”
梅媻姗站得远远的,用着像在看待怪物的眼神瞅住木箱里一层层搁置整齐的鲜红衣物。
“还、还有半年……你准备这些,太早了点。”好不容易,她学着他作出淡淡的神情,强压下心里翻腾的思绪,使她的声音听来平稳。
“不早了,这凤冠霞帔也足足绣了一年,总不好到上花轿的前一刻才手忙脚乱地准备嫁衣。”梅舒迟拿起黼满七彩凤凰的霞帔,一针一线都绣得扎实,也因太过扎实而沉重,他将霞帔披在她身上,“你成亲正逢端月,那个月份天气还是很冷,到时别忘了多穿件衬袄,不过也因为是端月,大哥养的牡丹还没吐蕊,否则就能让你簪朵牡丹代替这些沉重首饰。”
她像个僵直的木头娃娃,任他将霞帔挂在她纤肩上。略略替她整好衣物,他小退一步,将她看仔细。
“我看这霞帔不用修改了,穿在你身上很适合,到时再上些水粉胭脂,定是……美丽的新嫁娘,只可惜了你颊上这道红疤,成亲那天我让喜娘替你看看能不能扑粉遮掩。”长指滑过她的疤痕,像是以为只要用些力道就能擦去泛着脂红色的瑕痕。
她双眸眨也不眨地凝望他,专注得连梅舒迟想视若无睹都不可能。
“我倒希望这道疤痕从这边——划到这边。”她伸出指腹,从疤痕的起点开始,横过整张脸蛋,穿过鼻翼,最后消失在左侧颈脉。“如果破相得这么彻底,怕是没人敢娶我。”
这样,她就毋需被迫属于另一个男人。
“别胡说。”他轻斥,口气中的无奈比责备还要多些。
“我只是实话实说。”
“别板着脸,你该高兴些。”
高兴?她为什么要高兴?
她单薄的力量不足以拒绝四面八方袭来的亲情压迫,被孤零零地推到这步田地,她找不到任何高兴的理由!
而他,也是那只推了她一把的手。
“主子的命令,媻姗自当遵命。”扯出一个假笑给他,并且一边脱下霞帔,双手像正握着什么高热的东西似的,火速将霞帔塞回他手上,然后很小孩子气地转头不再看他。
梅舒迟望着她好半晌,小心翼翼折妥霞帔,放回木箱里,喀的一声,落锁。
“媻姗,还有件事同你说。”
“主子吩咐。”
他定到她的眼前,不想跟一个侧对着他的脑袋说话,事实上梅舒迟是多此一举,因为他走近,她立刻又将脸别到另一边,明摆着和他玩起追逐的赌气游戏。
“你从明天开始,就到我大哥那边去吧,听他差遗。”他放弃再追逐她的视线。
他的话,远比他费神想得到她注意所做的努力更有效,一句话才说完,梅媻姗瞠着眸,无法置信地转向他。
“你……你说什么?”
“我这边,不需要你了,大哥那边欠人手,你去帮他吧。”
“那忙完了呢?”她心添谨慎,追问着。
“忙完了,你也是别人的媳妇儿,总不好继续当我的贴身护师,万一你夫婿有所误会,岂不损你名节?”现在反倒是梅舒迟在躲避她的目光,那般好聚好散的口吻不难猜想他此刻的神情。“若忙完,就看我大哥对你有什么安排。希望你待我大哥,能如同待我这主子一样忠心。”
一瞬间,她听到天地崩裂的巨响,有形的感觉、无形的感觉,全都被震得发疼,紧窒的胸口开始拧揪,让她无法吐纳呼吸,肺叶间涨满的,全是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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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尸走肉。”
是呀,很像,连他自己都这么觉得。
“这么闲不会替我处理几条帐噢,还有什么莲花宴的?”
不都说他是行尸走肉了吗?他有看过哪具行尸走肉还会批帐及筹备莲花宴的?
“这么难过不会去把人抢回来噢?”梅舒怀一边嚼着烤莲子,一边拍着身旁的弟弟。
“我没有难过。”
“是,你只是半死不活罢了。”天底下最可怜的莫过于心爱的人将成为别人的枕边人,他还得替新人张罗一切婚嫁事宜,说不定到时还得跟着男女双方的爹娘坐成一排,让新人“二拜高堂”哩。
“我跟你打包票,只要你端出主子权威,一声令下,还怕梅盛不把女儿乖乖捧到你眼前吗?为什么要委屈自己成这副模样?!”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只有他这个笨弟弟,让别人比翼双飞还替别人拍手叫好哩,换做是他,使尽无耻手段也非得拐来爱人,绝不会眼睁睁看他们幸福美满。
“我最痛恨的就是她拿我当主子看待,又怎么可能用自己最痛恨的身分去逼人?”梅舒迟拧着眉峰。
“说不定她求之不得咧。”
“不可能。”梅舒迟想也不想道。
“天底下没见过哪个主子像你一样被欺负成这德行。”
“或许是天注定的缘分了……”
“没什么天注定啦,缘分全靠自己挣来的,我要是像你这般温吞,哪有法子追到我的亲亲小莲华,还和她共享游荷池之乐?”虽然最乐的人是他,他的亲亲小莲华痛恨荷莲是出了名的,但还是老被他拖去赏荷。
“我以为她会懂……”懂他待她好的真正心意。
一个男人,不会没有目的地对一个女孩好。
若不是心有所属,又怎会这般?
“懂?懂什么?懂你没说出口的情意吗?笨小三,凭咱们兄弟俩认识将近三十年,以前同床共枕、同池共浴的情分也够熟稔了吧?你瞧瞧,我现在心里头在想些什么?”
梅舒迟盯了他好半晌,“你心里在想——笨小三,你猜得到才有鬼。”
梅舒怀差点被嘴里没嚼碎的烤莲子给噎着,赶忙喝口水顺气。
“真不愧是兄弟,这样都让你瞧透了?!”好家伙。
梅舒迟剥了颗莲子到唇边,唇畔带着淡淡笑靥。
“虽然你这么一猜着,我接下来那些羞辱你的话就没办法骂得畅快淋漓,不过看你可怜兮兮,我这个疼爱弟弟的好哥哥就放你一马吧,省略那一长串骂你蠢、数落你笨的句子好了。”说的好像给了多大恩惠,只差没让人叩谢皇恩。“话,你以为不说,谁能懂呀?天底下又不是每个人都像你我默契十足,几个眼神几个动作就能心有灵犀一点通!你闭着嘴:心还隔着一层人皮,教别人怎么看清楚瞧明白?如果你或她有一方主动些,这段情愫也不会暧暧昧昧拖了十数年,像我,十几天就认定了我的亲亲小莲华,速战速决,不拖泥带水。我家小莲华和你们一样,闷性子硬嘴巴,幸好她是遇上我,否则照她的个性,岂不是又得在她家多受苦一分?一想到这,我多庆幸自己及时介入她的生命,不因为自己的迟到而让她多尝孤单……也恼自己迟至今年才遇见她,让她这些年过得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