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在正前方,已有数条人影和一顶轿子在那候着。
终究是……得分手了啊。本来念着好长的路,一瞬间,居然变得如此短。
短到她甚至不知该说些什么。
“咦咦?来啦来啦!”马车还没停下,就见轿旁有个小个子跳来跳去。“没错没错!是主子啊!”正是喜宝。
他小跑步地迎上前,祖言真也拉住了马。
“咦?你是那个山贼头!”看清来人眼眸颜色,喜宝大叫一声,祖言真觉得好吵,眼一瞪,瞪得他赶紧后退三步,缩着肩膀咕哝着:“原来不只是个凶婆娘,更是红毛怪!”还知道要举手护着头,毕竟她使鞭的粗鲁景象还历历在目。
“喜宝。”门帘下透出声响。
被那熟悉的温雅声音这般一唤,喜宝登时背脊发麻起来。
“是是!”转瞬间换了个嘻皮笑脸,凑上前,将自己主子稳稳当当地扶出来。“啊,主子,这么多天不见,您仍旧是面如冠玉、玉树临风、风华绝代——”代代代……代,要接什么?
“喜宝,这么久不见,你不会说些诚实点的话么?”邢观月下了马车,和蔼地拍了拍他的肩。
喜宝只觉一股寒意让人惊颤,咬咬牙,小声道:
“主子,您看起来还是这么难伺候呀。”回来做啥呢?扰人安宁嘛。
邢观月微笑,不再理会。转回头,他道:
“祖姑娘,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邢某在此拜别了。”行了个礼。“令尊之事,邢某不会忘记。”
祖言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拱手,算是答了。
“什么什么?”喜宝紧张地直嘀咕:“令尊什么事?主子又想做什么了?”不要啦!到时候倒楣的都是他们这些下人。
邢观月当没听见,只是走向轿子。
她则是一直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移不开视线。从这一刻开始,他们就得往完全不同的方向,一个天一个地,不再见面……不再见面……永远也不再……
一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的话语就梗在喉中冲口欲出,她正要启唇,他却快了她一步。
“祖姑娘。”在要入轿之前,邢观月侧过了身,清丽的面容有着愉悦的笑意。“待令尊的事情结束,别忘了咱们一块骑马。”
祖言真闻言登时顿住,下意识地对上他温柔的眸,不自觉地低声念道:
“不是已经说过了……”
没有那个机会,也不会有那个到时的……为什么他……他——
“啊?”喜宝则是呆了下,就看邢观月弯身上轿。骑马?主子连怎么把抹布扭干都不会,不要说笑了好不好?“起轿!”一头雾水地举着手,四个轿夫就听令行动。
喜宝跟着,不忘偷眼瞥瞥那个凶巴巴的红毛怪……咦?凶婆娘怎么好像看起来不凶了?啊啊,脸跟头发一样红去,她也擦粉了?
不过刚刚明明就没这样啊,什么时候给擦上的?真神奇的紧哪!
“喜宝。”
他忙回神,又往后瞄了几眼,才小快步追上。“是,主子。”
“要你办的事都办好了吗?”
“当然当然!”办不好的话,可是会被人罚的。他宁愿跑腿累一累,也不想让可怕的主子当成玩具玩弄。
“那就好。”温润的嗓音迷人心神,却忽地缥缈:“……真不想……回京师哪……”轻轻敲着膝,他的眼神转冷。
那繁盛荣华的地方,对他而言,不过只是……一缸烂泥而已。
《明文别传》第四十七回
之中写道——
邢观月,字乃善,兰溪人。嘉靖十九年进士,任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右侍郎。自幼聪颖过人,面目清秀,容姿飘逸;为人谨慎,心思尤其缜密,入阁数年与时臣少有往来,为一派独身也……(下略)
初邢观月遇贼,囚于西倾山赤焰寨月余,时人以为下落不明,然实于寨中平静度日。赤焰寨大王姓祖,名言真,擅使鞭,鞭法高超难敌,寨中一戚爷一巴爷为其爪牙。
(中略)
观月被擒,而与祖言真相识,知交为友,是岁七月,还观月回京……
第六章
顺天府,邢府。
老总管行经长廊,见一修长白影走过,霎时呆住,待望清其面貌,整个人更是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忍不住揉揉眼,再细看,人影依旧存在,不相信地举首睇着天。日头分明极大,莫不成人老了就容易会有幻觉?
“总管?”喜宝的呼唤让老总管低下头。“您这么认真,天上有啥子好看的?”有神仙还是有怪鸟?学着他昂起颈子,却只觉日阳刺得人头昏脑胀。
“喜宝?”见到是活生生的来人,老总管一愣,心头放松了些。跟着讶道:“你不是去岷州看亲戚了吗?”说那个亲戚得了什么什么会掉毛的大怪病,要是不趁现在快去看一看,确认光头后的样子,怕以后就再也不认得了。
“呃,是啊,回来了嘛。”喜宝擦着流至下巴的汗水,日夜兼程地赶路赶了数天总算安全抵达,可以稍稍松口气,轿子从后门进,所以也没让人通报了。
“你叔叔还好吧?”老总管心有戚戚焉地问道,哀悼自己也日渐稀疏的白发。看来他也得去给大夫治治,顺便问问这种病是不是还会引起眼花。
“啥?”喜宝张嘴,而后才猛然想起自个儿之前的胡诌:“好好好,怎会不好?我已经把我家大叔没毛的模样记得一清二楚,放心吧。”笑得好勉强。连他随口的唬弄都这般牢记,不知该喜还是忧。
“那就好……”一抬眸,却睇见那抹白影朝他们走近,老总管咽了口口水,道:“喜宝,咱们府邸风水一向很好,尤其是后头那个荷花池,更有画龙点睛之妙,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前几日才让人去清得好好的,期盼能改运,但是……”
喜宝是愈听愈迷糊:“但是?”
白影没有离去之象,老总管不敢再乱瞄,抓住喜宝瘦小的肩膀,面换个方向,死命盯着他,抖着声问道:“喜……喜宝,你有没有瞧瞧瞧瞧……瞧见什么怪东西?”
“啊?”干什么一副活见鬼的样子?喜宝动弹不得,只好转着脖子瞅瞅四周。
“没有啊,哪里有什么怪东西?”不得人心的主子倒是有一个。
“呃?”糟糟,喜宝看不见,他却看得见?肯定是大白天撞了鬼。老总管冷汗涔涔,背脊开始发凉:“不会的,不会的,打娘胎出生,我就不曾见过这种东西,如今怎么……”天眼开?
喜宝觉得他好古怪,退了两步挣脱他的手,却见他还是不知在喃喃自语些什么。他也不想管了,只快速地道:
“总管,我是来请您吩咐厨房煮一些热食,然后送到主子房里,我现在要去准备干净衣物……”小跑步地走开,又突然想起:“对了对了,还有主子喜欢喝的茶也别忘记啦!”一溜烟地办事去了。
老总管张口结舌,瞪着他消失的背影,身后让人发毛的足音则刚好停下。
“总管,一回府就得麻烦你了。”温和的轻语,实在让人跟可怖的鬼魅连不上关系。
老总管很僵硬地回过头,对上一张甚为美丽的带笑脸庞。双目发直了好久好久,才艰难地吐出话:
“主……主……主主主主……主子?”老总管逼迫自己进入状况,心里有个明白了。眸子随即泪湿蒙胧:“您……您回来了……这般地千里迢迢……”错了,错了!他根本一直都弄错了……主子被绑之后没有立刻遭到杀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