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把他当成家人了——
“难道没有办法治疗吗?动手术什么的?”雷枫樵哑声问,不愿相信自己对老人的病无能为力。“不管花多少钱都行,我来出。”
“他一年前就动过手术,可是还是无法根治。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接受化疗,起码能稍微控制一下癌细胞的扩散。”
“那就做啊!”
“他不愿意。”何湘滟叹息。“他说了不想住院。”
“为什么?”
“因为他……想留在农场。”她咬着唇。“他希望人生最后一段日子,能在那里度过。”
“我不懂。”雷枫樵摇头。“为什么要那么依恋那间农场?”
因为那里有你啊。
何湘滟望住他紧绷的侧面,满腔言语想说,却只能强迫自己忍住。
能告诉他吗?那个与他逐渐培养出感情的老人,其实正是他的亲生父亲,他父亲没死,只是藉由这种方式争取临终前与他相处的时间。
能说吗?
不,她不能说,不敢说。
说出真相后,他不仅会恨雷伯伯,更会恨她。
她说不出口——
“他是不是跟我父亲交情很好?”雷枫樵忽问:“农场是他们两个一起建立的吗?”
何湘滟惊愕得屏住呼吸。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问起自己的父亲,以前的他总是表明不愿知道跟父亲有关的一切,如今却……
“嗯,他们之间的交情是很好。”根本就是同一个人。“他们……也都很爱那间农场。”
他沉默数秒。“陈伯说,我父亲经常跟他提起我的事。”
“……好像是。”
“他怎么可能知道我的事呢?”雷枫樵讽刺地撇唇。“他离开时,我才两岁。”
“他一直……”何湘滟深吸一口气。“这些年来他其实一直在打听你,一直默默关心你。”
“你怎么知道?”他乖戾地问。
“我当然知道。”她惆伥一笑。“等回去后我拿样东西给你看,你就明白了。”
“什么东西?”
她没回答,只是那么轻淡而哀伤地微笑着。
他胸膛一窒,懊恼地保持沉默。
一小时后,当两人终于回到地处偏远的农场后,她要他在客厅里等着,她则回房拿出两本厚厚的剪贴簿来。
她静静将本子递给他。
他颤着手,似乎怕看到里头的东西,犹豫了好半晌,终于牙一咬,猛然掀开。
全是他!
他从小到大的照片,关于他的访问与报导,他每一本新书出版的消息,他电台节目的制作花絮和相关新闻。
他颤抖地翻阅着,心海涌起漫天狂涛。
“这是……怎么回事?”他嗓音破碎。“为什么他会——”
“他一直默默看着你。”何湘滟低声解释。“你发现了吧?这些照片不全是报章杂志上剪下来的,有很多是他偷拍的。从你上小学开始,他就陆陆续续拍了你的照片。”
“他为什么……这样做?”
“因为他不敢见你。他知道他对不起你和你妈妈,他也觉得自己没资格打扰你们平静的生活,所以他只能选择在背后偷偷看着你。”
“这算……这算什么?!”雷枫樵蓦地摔开剪贴簿,脸色苍白地站起身。“这样偷偷摸摸的算什么?”灼烈的眼光狠狠射向何湘滟。“他以为这样就能代表他关心我?以为这样做我就会原谅他吗?”
“他从来不敢这样以为。”她平静而悲哀。“他从来不敢奢望你能原谅他,也不敢想他有一天能光明正大与你相认。所以他只能默默收集这些……”
“神经病!”他厉声打断她。“他有病!”
“你就不能体谅一个做父亲的无奈心情吗?雷,难道你不能站在他的立场想想 ?”
“要我怎么想?你要我怎么想?!”他气愤地望她。“当初是他狠心抛下我们母子俩啊!是他害得我妈肝肠寸断,还得一个人抚养我长大。”
“是,他是错了。可你不也说过吗?”她直直望他。“你也曾经不敢对感情负责,你也曾经害怕被束缚。你应该懂得他当初的想法啊,你明白他的恐惧,不是吗?”
他无语,颓然坐倒沙发上,手覆住额,无奈而疲倦。
“你能明白你父亲的,对吗?”她放柔嗓音,在他身边坐下。
他默然。
“原谅一个人真的有那么困难吗?恨他一辈子真的能令你更快乐?”她温柔地问他。
他紧紧握拳,良久,才从齿缝逼出一句。“他真的很对不起我妈。”仰望她的俊脸迷惘而无助。
她心一痛,展臂拥住他颤抖的肩。“我知道,他也知道。”
他抱住头,痛楚地低喃:“他干么……非这么做不可?他可以——”
可以怎样?
她心跳一紧,充满期盼地看他。“你的意思是——他可以当面请求你的原谅吗 ?”
他别过头,不肯说话。
可她却从他动摇的神态察觉了他真正的心思。
“哦,雷。”她一阵激动,不禁更加揽紧他。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他苦涩道。“他已经死了。”
不,他没死,他还活着。
她心跳狂野,好想立刻这么接口,可残存的理智依然阻止了她。
就算他得知真相后,能原谅自己的父亲。但她呢?他能原谅她这个设计这场骗局的主谋吗?
不,他不会原谅她的!他会恨死她——
她不敢赌,不敢想像道出真相的后果。
她不敢……
“你怎么了?滟滟,你脸色很苍白啊。”他捧起她的脸,蹙眉端详她。“哪里不舒服吗?”
她心一紧。
他怎能这么关怀她?他明明处于心情震荡的啊!怎还能分神注意她?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我没事。”她嗓音哽咽。“我只是在想雷……呃,陈伯——”
“还在烦恼他住院的事?你放心,我会劝他答应住院的。”雷枫樵安慰她。
“他不会答应的。”她木然摇头。
“我会想办法劝他的。”他微微一笑。
“你能天天去医院看他吗?”她焦切问。“天天去陪他?”
“每天都去?”他蹙眉,有些为难的样子。“我会尽量,滟滟,可你也知道最近农场也有不少事要忙,可能抽不出太多时间。”
“那他就一定不肯住院。”她凄楚地,鼻尖红了。“他一定会宁愿忍受痛苦,坚持回到农场来。”
“你的意思该不会是——”他有些茫然。“他住不住院,跟我有关系吧?”
“嗯。”她眼眶也红了。
“为什么?”
“因为……他想多点时间跟你相处。”
“他这么喜欢我吗?”他不解,半开玩笑。
她没回答,站起身,背对他。
“滟滟?”他疑惑地望着她微颤的背影。
她心口一揪,忽地憎恨起自己的软弱。
为什么不敢说?为什么不干脆一点告诉他真相?
好不容易他露出可能原谅父亲的迹象啊!难道她忍心看着他们父子俩永远不能相认?看着雷伯伯为了争取与他相处的时间不惜糟蹋自己的身子?
难道她何湘滟是一个这么自私的女人?
“滟滟,你究竟怎么了?”他来到她身后,担忧地转过她身子。“你今天晚上很不对劲。”
她凝望他,眼睫沾上剔透泪珠。
“怎么哭了?”他心疼地抬指拭去那抹湿润。“有什么话说出来啊。我会帮你解决的。”
“雷,你——”她握住他抚向她的食指。“曾经有女人……欺骗过你吗?”她沙哑着嗓音,神色看起来好哀伤。
“你什么意思?”他微笑。“你该不会要说自己欺骗了我吧?”
她容色苍白。
窒人的沉默让雷枫樵也逐渐变了脸色,眼光沉黯。“究竟怎么回事?滟滟,你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