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觉得他的名字取得真好,知画知画,一个懂画的人,让人好生羡慕,而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也正在做画——
她那时小小的,身子还构不着窗沿,却时常搬着木箱子偷偷跑到他的房外,看他燃着一盏小油烛,画一整夜的图,再一张张将图全撕个粉碎。
“斐撕画……为什么要撕画?”从她憨嫩的童嗓里,撕与知这两个音,总是发不好,再加上她夜夜见他画完图就撕,几乎就要以为当初她听到有人叫他“知画”是耳误,他真名该叫“撕画”才对。
她不是在同他说话,只是自言自语,但声音似乎太大,引来了画桌前他的注意。他瞥向窗子,她急忙捂嘴及蹲低身子,但来不及掩饰自己的偷窥行径,因为她失足从木箱上跌下来,摔疼了腰臀,让她只能哭坐在地,动弹不得。
木门被拉开,斐知画从屋里出来,黑翦翦的眸子瞅着她,却没有其他动作。
“痛……”她哭着,疼到站不起来,只能央求他助她一臂之力。
斐知画半个身子仍隐遮在门扉后,看人的表情有些冷淡,像在旁观她的无助。
“好痛……”她两只手臂朝他伸来,可怜兮兮的。
斐知画仍是不动,表情看起来像准备缩回门后,再直接关门落闩。
“呜……”她挂着满脸的眼泪鼻涕,拳儿一收一握,十指里却什么东西也握不着,花儿似的小脸皱扭起来,豆大泪水一滴一滴的,湿濡了她的衣裙。
“爹……娘……好痛……我好痛,呜……你们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留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在这里好怕好怕,呜……好痛……都没人要理睬我,呜……”
斐知画冷觑着她哭,默不作声。寻常而言,受了伤还能大哭大叫的人都是死不了的那种,真正瘫软着动也不动的人才真正是性命垂危。她哭声如此清了,只不过皮肉在疼罢了。
可是他竟然没有转身回房,还伫在原地看着娃儿哭号,甚至……走上前去。
“爹……娘……”
“你爹娘哪去了?”他的身影笼罩着她小小身躯。
她头一件事就是用双手环住他的颈,让空虚的臂弯里填得满满,而不是什么也抓不到的空气,等牢牢抱紧他后,她才抽噎回他,“天上。”
死了。跟他的情况相同,是孤儿。
“真的有这么疼吗?”哭成这么狼狈。
“疼。”她在他胸口点头。
“是臀儿疼还是失去爹娘的心口疼?”
“都疼……”
“要抱着我就不许哭。”他不喜欢被眼泪鼻涕擦满衣襟的感觉。
“可是心里难过就会哭呀。”她关不住泪水。
“那你就放手。”他作势拨开脖子上的两只软荑,她心急地搂得更扎实,慌张叫着——
“不哭了,我不哭了!”她一张小脸在他胸口擦抹,没看到斐知画一闪而过的嫌恶。
没想到他千想万想地避开她的眼泪鼻涕,结果似乎更糟。
“别像只虫子攀树,站直身子。”别整个人腻在他身上,他对于这种又软又绵的身子没辙,像一碰就会化掉似的……
“我臀儿痛……”
“我不会替你揉的。”想都别想。
“我娘都会……”她抹着泪,嘀咕。
他有些后悔踏出房门开口和她说话,真是自找麻烦。
“你跟我来。”他甫说,却想到她根本就是攀在他身上,要她自个儿劳动双腿走,不如他直接抱起她来得快。
斐知画抱着她回到房里,将她放在椅上她就哀嚷,只能勉为其难把她搁在床上,让她俯趴着身。
“你要帮我揉药吗?”
“我房里没有药。”他走回画桌前,执起笔,在纸笺上快速写着字,写罢,他拿着纸笺回来,“把眼闭上。”
“闭上?”
“对,闭上。”
“喔。”她乖乖听话,扇形小睫合起。
斐知画点燃手里的纸笺,隔着衣物,将纸笺点按在她撞伤的臀部。
“热热的……咦,不疼了耶……”
“不许张开眼。”纸笺还没燃尽,他不想节外生枝,让她看到他在耍什么花招。
“好舒服……”她也不想睁开眼了,有些想睡……
结果她真睡着了,再醒来已是隔天中午,臀腰上的痛楚像完全没存在过一般。打从爹娘意外过世,她被爷爷领回月家后,她就不曾好好合眼睡过,总是半夜哭着爬起来,头一次她一夜无梦,没梦到爹娘血淋淋地在黑暗里现身、没梦到他们不顾在身后追赶的她,一直往好高的天际飞去、没梦到自己孤单抱着膝,抽抽噎噎地抖哭……
从那天开始,她就更勤劳往他房里钻,一有机会就是借他的床好好睡觉,但那时的他,似乎不喜欢她,有时她都来了老半天,他却理也不理她,压根当她不存在,只是埋首于画里,绘着一张又一张的人物肖像,然后再全数撕毁。
为什么画?又为什么撕?
她当然问过他,他的回答只是一记冷淡的瞥视,然后沉默。
“你画得不好吗?可我觉得不难看呀……”她锲而不舍追着问。
“你觉得这张画得好看?”他扬扬手上那张画像,上头是个中年男子,脸上有着杂草般的蚓髯,模样不是慈眉善目,长得也恶霸。
她偏着头瞧,从左边换右边,再从右边换回左边,终于看出端倪。
一人是不好看,可是你画得像一个真实的人,不像我在爷爷房里瞧到的那些,眉呀眼呀全是歪的。”
“你也觉得人不好看,是吧?既然不好看,当然就是撕了他。”斐知画完全忽略她后头的话,只拿最前头五字做文章。他突地露出诡谲的笑容,那种笑,比起他不笑还可怕,嘴角勾扬着她不是很了解的意味,有些像她偶尔瞧见街上大狗龇牙咧嘴互狺的愤怒,然后将肖像画对撕开来,那纸裂的声音,异常清亮。
撕完,他又开始画下一张。
而且,他蘸的墨,味道很怪,飘散在鼻尖时,有股挥之不去的腥味。
她以为那是墨搁置太久才会产生怪味,所以她还悄悄跑去爷爷的书房拿了新墨条和他最宝贝的红丝砚,兴奋地替他磨了香香淡淡的墨要让他绘画,可他只是看了她被黑墨染脏的双手及脸蛋一眼,继续拿着臭墨画他的图。
她不放弃,即使他从不沾她磨出来的墨,她仍是天天新磨,他若不用,大不了就是倒掉它,她不以为意的。
“你别磨了,过来。”他唤住一手捉着红丝砚,一手用力将墨条在砚上转圈圈的她,她抬头,他伸手将她鼻尖正中央的那滴墨抹掉,她将两只黑腻腻的手掌在衣裳上胡乱擦着。
“做什么?”她问。
“拿着。”他塞给她一支毫笔。“画过图吗?”
“没有,爷爷不许我碰。”她甚至连笔要怎么握都不清楚,干脆五根指头包住笔竹杆。
他一根根扳开她的指,再重新让她正确握牢笔,右手执住她的,毫笔被两人同时握住,他领着她,将笔尖轻轻滑过她方才辛苦磨出来的墨池里。
“我教你画。你想学什么?”笔尖上多余的墨在砚边轻刷,让毫笔的墨量适中。
她想了下。“花。”
果然是女娃儿,挑的尽是这类玩意儿。
“行,就花。”他才说着,笔已经在纸上勾勒渲染开来,一朵墨色牡丹在纸上绽放。
“好难……”
“不难。你瞧,这花瓣就这样画,由最靠近蕊心的那瓣画起。”
“好难……”
“我教着你画,瞧着,眼睛不要看我,看着笔纸。”他脸上又没有牡丹,光瞧他就能瞧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