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落地窗平望出去,七月的阳光张牙舞爪得没有丝毫商量余地,正热力四射地烘烤着所有景物。
天空湛蓝得不可思议,唯有一条雪白斜斜地拖过,不远处,一架刚起飞的波音七四七客机正慢慢地收纳机轮,以完美的斜度持续攀升。
这栋落地窗大楼就位在东京羽田机场附近,外型硬邦邦的,半点儿也不吸引人,若从机场搭上单轨电车,晃个两站,椅子还没坐热,已经可以拖着行李准备下车了。
站名,整备场。
自然美景,无。
名产或纪念品,无。
旅游指南上的美食餐厅,无。
值得作为开发观光的卖点──嗯……如果有谁喜欢观赏飞机起降的话,那勉强算一个好了。
一个站名,直截了当的。
整备场──整顿加准备的场地。自然是整顿和飞行相关的各种机械与装备,小至机舱盥洗间、真空吸力冲水马桶的材质,大到飞机跑道工程设计图,面面皆要掌控。
至于准备方面,一架进口飞机从软硬体设施的检验、测试、维修,到机组人员的培养、训练、考核,都在这个整备场进行着。
窗外,又一架飞机起飞了。骆莉雅拿着公共电话筒,一手下意识地卷着电话线,眯起眼试着辨认那机尾的标志,呵呵,好大一朵红梅,来自台湾。
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语言──
“雅啊,你中午呷饱了没有?在那边有没有怎么样?你们哪个时候可以回台湾?阿你上课听得懂不仅啊?听不懂就要问,不要被阿本仔和阿嘟仔欺负了,知不知道?”
听着母亲国、台语掺杂地叮咛,隐约还有背景音乐──是某出当红八点档连续剧的主题歌,不过现在是午间时候,那应该是重播。骆莉雅心中一暖,不禁笑开──
“妈放心啦,我在这边很好,吃得饱,睡得也不错,同期受训的同事人都很好,那些外国人很友善,你和阿爸不要操心啦。”
今年五月底,隶属义大利、国际代表号为GH的“环球幸福航空公司”,公开招考员工,欲在台北基地招募二十五名华籍空服人员,以加强开发欧亚航线;消息刚释出,各大报便争相报导,毕竟距上次来台招考华籍空服人员,已整整隔了五年之久。
想当然,报考的人多如过江之鲫,骆莉雅刚开始是抱着尝试的心态,寄上生活照和中英履历表,即将完成大学学业的她,打算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快快赚些钱好帮家里还清房子的贷款。
一个礼拜过去,她果真接到“环球幸福航空公司”打来的联络电话和信函,要她将头发挽起、化淡妆并身着正式套装,在指定的时间前往五星级饭店的会议厅,参加第一次面试──
“为什么想报考本公司?请简单说明你对空服员的定义?”
“你现在紧张吗?如果觉得紧张,你会用什么方法让自己稳定下来?”
“你主修的是西班牙文,履历表上却表示英文比西班牙文好,能解释为什么吗?”
“你会讲台语吗?请将这段话用台语念出来……”
第一次面试有五位主考宫,软硬皆来,偶尔还丢出一、两个突发状况来测验临场反应,还好她胆子颇大,想法活泼,天生热情又有劲,把一场面试当作是和朋友谈天,天南地北地闲扯,而这心理建设着实做得极好,三天过去,她又接到了“环球幸福航空公司”的第二次面试通知──
仍是需将头发挽起、化淡妆并身着正式套装,但这回考的是笔试;据闻这次是从一千九百三十余名刚到只剩两百人,再从这两百人中录取六十名参加第二次面试,跟着再刷下三分之二,取最终的二十名,测试体能和耐力。
到了测试体能、耐力的那一天,骆莉雅真觉得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运动员,七、八项考验连着来,咬着牙也要撑到最后。都过五关、斩了好几将,她可不想最后因为体能不够,而被当场从录取名单上打下来。
“唉唉唉,你在日本那么远,我和你阿爸当然担心啦,听说阿本仔都生吃什么沙西米,牛肉血淋淋的也拿来吃,夭寿喔,你胃肠从小就不太好,不要黑白呷,知不知道?”
骆莉雅咯咯轻笑,见电话卡上的点数快用尽了,赶忙将新的一张插进预备孔中。“我知道啦,妈不要担心。”拜肠胃不好所赐,她始终吃不胖,是标准的骨感美女。
此时,电话那头响起一阵争夺声,三秒后,响起一个沉稳的声音──
“雅啊,那边的教官是不是很操?”
听起来像在当兵似的,她笑容未变,压低了音量解释:“爸,真的别担心,这边的训练教官虽然挺严格的,但都是好人啦。”
整备场的训练教官混合了各国人种,这一届的受训生除了华籍Base之外,还有泰国和日本两地招考进来的空服人员;另外,公司还安排两名华籍的资深空服员陪在她们这二十五只小菜鸟身边,一半督促、一半照顾,像舍监,也像心理辅导员,时时将每个人的状态回报给公司。
当初,“环球幸福航空公司”的公告是预计在台湾地区录取二十个名额,可现在她却与其他二十四位同期受训生被送到羽田受训,关于这一点,公司还不肯给个痛快,说是要看每个人在受训这三个月里的表现,最后或者二十五个全都留下,也有可能再剔除几名。
高招!
真够狠的。
弄得一群初出社会的小菜鸟人心惶惶、如履薄冰,怕一个没留神,要摔进水里灭顶,这般压迫和身处陌生的环境中,终于教会她们一件事──
一根筷子容易断,团结力量大。
二十五个同期的伙伴必须相互扶持,在那些首次接触、生硬得难以挤进记忆库存的机械构造中理出思绪,学习各舱等等的基本服务流程,然后是危机处理的经验吸收,还有最精彩的地狱式海陆逃生训练。
若不能互相帮助、相互打气,单枪匹马绝对撑不过去。
这是一种革命情感。
电话那端再度响起骚动,听见父亲不知念些什么,骆莉雅正要出声询问,电话那头却传出二妹骆心苹兴奋嚷叫的声音──
“姊、姊,我告诉你喔,我们系上最近办了一场有关葡萄酒的演讲,系主任的面子好大耶,竟然有办法从义大利请来一位专家,而且啊,那个人在托斯卡尼有庄园,还种了一大片葡萄和橄榄,好浪漫喔!噢,托斯卡尼,我的爱──”
“拖死阿尼?”什么诡怪地方?!骆莉雅秀眉微皱,“阿尼被拖死了,那南方四贱客还演不演?”
闻言,骆心苹夸张至极地叹气──
“拜托,是TOSCANA好不好,跟佛罗伦斯紧紧相关的一区,厚──都要当空姐了,你们环航的总公司就在义大利耶,你嘛帮帮忙,专业一点啦,把这种旅游胜地搞清楚行不行?”身为观光系三年级的学生,对于玩点,她的敏锐度可和那些成天在股票市场杀进杀出的分析师有得拚。
轻唔一声,骆莉雅吐吐舌头。“我正在努力啊。唉唉,有什么事你快说啦,这是国际电话,我的卡快用完了。”
骆心苹嘿嘿笑着,甜腻地唤道:“姊──有没有兴趣啊?”
“……什么兴趣?”没头没脑的,教人怎么回答?
电话那端又夸张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