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孟旸谷的想法里,迟来的同情没有意义,过度的锦上添花更无助益,那只是他人生中的一段过往经历。
所以,他很久没有跟人谈及关于自己的话题;只是不知为什么,今天却跟叶秋提起这段往事。
或许是因为鸣金收兵的和平气氛使然,让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不过,这妮子会不会安静太久了?
他转头,发现她仍然伸长脖子看着天空。“叶秋?”
“啊?”
“你没听见我刚说什么吗?”
“有啊。”哇,飞机!
“为什么没有反应?”
“又不是死了怎么可能没反应。”她终于收回视线,放在旁边的人身上。“我还在呼吸的好不好。”
一时之间,孟旸谷还真不知道是该为她令人意想不到的平淡反应觉得惊喜,还是要为自己的事提不起她任何兴趣感到失望。
叶秋不笨,从孟旸谷的追问里不难猜出他的心思。
“还是你希望我说些什么?比如像是……原来你是这么苦过来的,真是难为你了;或者是,哎呀呀,真是个矢勤矢勇、刻苦耐劳的青年才俊,中华民国的救星,台湾两千三百多万人的灯塔……你想听这些话吗?”叶秋瞟视他,唇边荡漾似讽似笑的挑衅,仿佛孟旸谷若是点头,她叶姑娘马上走人,不屑与凡夫俗子、沽名钓誉之徒为伍。
孟旸谷忍俊不住,哧笑出声。
他早就知道她与众不同,却仍执意试探,根本就是自找苦吃。
但对于结果,他很满意,不后悔。“你说得太夸张了,叶秋。”
“我相信更多充满同情怜悯的话、更多更狗腿的马屁你都听过,不差我一个。而我呢,是一点也不想说这种话--你是你,受助童又怎样?谁活在这世上没有接受过别人帮助的?不管是钱、物品,甚至只是一句话、一份心意,它都是一种帮助,最基本的意义都是相同的,除非是你自己对这段经历引以为耻。”如果是那样,她也无话可说。
“我为我自己感到骄傲。”孟旸谷不加思索道:“并非由于今天所握有的成就,而是因为我知道我没有糟蹋资助人的善意;在我自认的范围里,我可以很坚定地说我没有辜负他的心意。”虽然他一直不知道对方是谁。
她想她会对孟旸谷改观的,从听完他说这番话之后。叶秋暗忖道。
“娟姨说有不少受助童由于环境因素,虽然有专员从旁尽心辅导,最后还是误入歧途,造成遗憾。困顿的环境确实会消磨一个人的意志和向上的决心;虽然我不怎么欣赏律师,但我敢说,倘若今天我是你的资助人,知道当年伸出援手的对象没有误入歧途,还有这样的成就,我会非常高兴。”
“这算是你对我的赏识吗?”
“我只是实话实说,你别想太多。”她认为有必要说清楚讲明白。“别忘了,我说过我不欣赏律师。”
“不是每个律师都像豺狼虎豹。”
“但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的不在少数。”
“我们又要开始打仗了吗?”他问。
经他提醒,叶秋才感知到唇枪舌剑的火药味渐浓,难为情地笑了笑。
“怪只怪天气太好,容易让人肝火上升……有了!”她想到个好主意。
“去吃冰吧,这附近有家冰店,特制的香蕉船非常好吃。”
不忍让她失望,孟旸谷点头同意。
尽管他个人并不偏好甜食,甚至可以说是闻“甜”色变。
尤其是软趴趴、毫无咀嚼感的冰淇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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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球男人拳头般大且口味各异的冰淇淋,依序排列在船舱形状的高脚盘上,雕花的鸟羽苹果片充当船首,草莓夹心酥则是船尾,离船尾约全长三分之一远还有对半切的香蕉佯装风帆,三根脆笛酥在后头作船桅,苹果片之后挤上一圈鲜奶油、洒了几许七彩巧克力,最后以巧克力酱淋出纵横交错的黑网作结。
叶秋舀一口送进嘴里,满足地眯上眼。“好好吃哦……”
孟旸谷光是闻到甜腻的香味,就如临大敌般,抽身往后躺进椅背,免得敏感的肠胃翻腾抗议。
他不谙营养学,算不出卡路里,但很清楚这东西绝对不会受营养师青睐。
身为男人,又看见此殊钟爱的食物如此惊人,孟旸谷开始打量叶秋的身材。
身高约莫一六三,体型也算匀称,倘若此刻这吃法是她吃食的习惯,那她算是得天独厚,拥有不易发胖的体质。
不过是几分钟的揣想,回过神时,叶秋已经吃掉三分之一的巨无霸香蕉船,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你不吃吗?”耽溺于美食的她根本没发现他的神情有异。
“你自己用就好。”唯一庆幸的,是这家店还有热咖啡可点,并非专卖冰品。
“爱吃甜食的男人很少是吗?”
“跟嗜吃甜食的女人相比,的确是少数。”
“为什么?”
“……不知道。”
“你也有不知道的事?”
“我只是个律师。”孟旸谷放下咖啡杯,两颗琥珀般的眼瞳闪动灿金的流光。“我以为吃冰能降低一个人挑起战火的冲动。”
叶秋放下汤匙,两根食指在唇前打上“X”字。“我的错。”
面对这样略带俏皮的坦然,任谁也无法认真计较。
“原谅你。”他说。
叶秋闻言,放心地继续埋头大啖眼前美食。
孟旸谷则是品尝手中的Kono咖啡,目光投向它处,时而扫过店内客桌,或游移在外头穿梭的人影。
可惜,习惯忙碌的人很难立刻适应忙里偷闲的怡情,没多久,孟旸谷便从公文包拿出之前王娟交给他的资料细读,给自己找事做。
这样各自成趣的两方世界,直到叶秋解决大半冰品开口说话,才又拉拢成一个。
“你在看什么?”
“受助童资料。”见叶秋听他回答后的表情茫然,孟旸谷反问:“你没有吗?”
侧首想想--她摇头。“没有。娟姨以前是跟我说过,资助人可以调阅自己认捐的儿童相关资料,要求索取生活近照,不过我从没这么做过。”她一向只负责捐钱,从来不看资料,甚至连自己认捐的孩童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哦?为什么?”
“换作是你,会喜欢在别的地方有个陌生人知道自己的一切吗?”她问。“那种感觉有点像被人偷窥。”
“如果不看,又怎么知道自己的捐款确实帮了人?”
“我相信娟姨,她会善用每一笔捐款,即便只是一笔小钱。”娟姨是她见过最懂得如何运用金钱的人。
听了叶秋的话,孟旸谷突然觉得自己细阅儿童近况报告的作法很笨。“就只有这个理由?”
“还需要更多吗?”真是奇怪。“帮人并不代表有权利介入对方的生活,我所作的,也只不过是每个月付出一点点钱,并不是什么丰功伟业。”
“难道你不觉得把钱丢了就跑的作法有点……不负责任?”
“我只是资助人,又不是辅导专员,爱心活动本来就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没力但有钱,虽然不多,却也不无小补。”
“受助的儿童或许会想见见帮助他的人。”
听出话中含意,叶秋反问:“你想见当年资助你的人?”
“我想当面向他道谢,谢谢他让我有机会拥有不同的人生;只可惜娟姨坚决不让我知道,她说需要对方同意。”
“也许对方只是单纯的为善不欲人知,你又何必强求。”真奇怪。“知道资助你的人是谁很重要吗?说不定你的道谢会给他带来困扰,所以始终没有同意与你见面。”很简单的推理,难道他想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