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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尔摩公爵的马车辘辘驶在冰封的路上。车内,在一片沉默中两人各自挣扎着──他挣扎着要摆脱她对他的控制力,她则挣扎着想把他圈紧些。几分钟后,马车翻过一座小丘,于是那座一度是他们的避难所的小客栈也慢慢地失去了踪影。魔法消失了。
七个小时之后,坐在车上的贝尔摩公爵夫人将粉颊贴着冰冷的窗户,明亮的双眸热切得像得到一碟鲜奶油的小猫一般。她这不知疲惫的热诚本该使他着恼的,而他非但没有自问为何没有,反而只是看向窗外,试着抹去绞架和套索那不断出现的影像。
“我曾经读到过伦敦是“城市之花”。”她一脸热烈期待地转向她。
“我可没闻到任何花香,”亚力开始扯着那愈来愈像套索的领巾。“垃圾,有;臭水,有;但没有花香。不过我想伦敦人是愚蠢而忠诚的一群人。”
微笑黯淡下来,她转向窗外。“如此称呼伦敦的是个苏格兰人。”
亚力咕哝着什么,却聪明地选择不说出他对苏格兰人的想法,以免踩痛她的尾巴。他捏捏鼻梁,试着逐开万一上流社会发现他们的秘密将会如何的念头。七百年的尊严和名望──在一阵魔法的烟雾中消失。
她的小脸转向他,眼中的愉悦转为关切。她微偏过头,小手放在他的额前。“你真的看不见吗?”
“看见什么?”
“就在外面哪,”她轻叩玻璃。“看。”
“我以前就看过了。”
她固执地抿起嘴,双臂当胸交叠。“那告欣我你看见了什么。”
“伦敦。”
她叹了口又长又痛苦的气,正是他想做的。“不,我指的是此时此刻。看看外面并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为什么?”
“否则我们还有什么事可做?”
“祈祷你不会打喷嚏。”
“我已经三个小时以上没打喷嚏。”
“皮尔东路口的驿站房子再也不会一样了。”
“没人注意到嘛,”她低声道。“只不过是一点烟而已。真的,你也听到了,他们以为是有东西堵住烟囱了。”
马蹄踩在石板上的达达声在紧绷的沉默中显得格外响亮。“就算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告诉我,你在驿站内打喷嚏时想的究竟是什么?”
她的脸一下子胀红起来,她转向窗户并喃喃说了什么。
“我听不见。”
她又叹口气才转回来。“我正在想那些不通畅的烟囱使烟都喷向牵马的小僮和屋外的马。你看见也听到他们咳嗽的,那里几乎让人无法呼吸。而且我也不是故意那么做的,它就那么发生了。”
“下回你想打喷嚏时,帮我一个忙,别想任何事。”亚力几乎感觉到套索在他颈间愈来愈紧了。
马车转个大弯,辘辘驶在一条圆石街道上。将尽的日光使她脸上染上一抹粉红。她望着他,他看得出来她很想说什么。
“说吧,小苏格兰。”
她脸上绽出微笑,年轻、热切而且明亮得足以令落日失色,更令他胸口一紧。
“这不是最美妙的事吗?”
“什么?”
“伦敦呀。所有的景象、声音,你听。”
他蹙起眉,只听见恼人的铃声、尖锐的喇叭声和小贩的叫卖声。一辆出租马车隆隆驶过,一个孩子在尖叫,马蹄达达地经过。这里有的只是这个丑陋的城市喧闹的声音。
“你听见了吗?街角在卖姜汁面包呢。想想姜汁面包,”她对他一笑。“我喜欢姜汁面包,加了葡萄干的。”
亚力咕哝着什么。
“每次吃它我总会想到万圣节前夕。”她凑过去对他小声说道:“女巫在万圣节前夕都会吃姜汁面包,你知道。”
他对姜汁面包是什么味道一点概念也没有,但知道它与女巫有关使他根本不想尝尝看。说不定他们在送他上绞刑架前,给他的最后一餐就是那玩意儿。
她开始哼起一曲轻快的小调。
他脑中响起的却是送葬的挽歌。
亚力盯着她。贝尔摩公爵夫人在哼着小曲,不过总是比打喷嚏好多了。她抹去窗上的雾气,头随着某种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旋律轻点着。
她微笑地看着他,头一径轻点着。“你没有听见铃声吗?我爱铃声,它们总会使我想起圣诞节、雪橇和──”她全身一僵,仿佛要阻止某句话脱口而出似的。“和我爱的一些东西。”
又来了,那种使他自觉仿佛双手捧着她的心的命运般的表情。他不想有任何感觉,那样要安全多了。
他望着她,希望看见某个能帮他坚定决心的东西,但她那张奇特的小脸上却焕发着对最平凡无奇的事物的喜悦。
她仿佛听到他的思绪似地转过来。“我从没坐过雪橇,你呢?”
“有。”他一僵,无法自抑地被她的问题和他的思绪惹恼了。
“好玩吗?”
他试着回想,却只感觉到正扩及他全身的紧绷。“我不记得了,大概很冷吧。”
“噢。”她盯着自己交叠的双手。“我们那里没有雪橇,只下过一次雪,而且是很小的雪。”
为了教她住口,他视而不见地望着窗外的伦敦街景,心中一径思索着在接下来几周内如何不使上流社会发觉贝尔摩夫人是个女巫。他所想得到最好的办法是把她藏起来,不到绝对必要时刻不让那些好事者见到她。然后,在晋见过摄政王后,他们便能离开伦敦了。对,就是这样。
他站起来敲敲驾驶座的小窗户,窗户打开。“詹姆,走沿河的路到贝尔摩大宅,记得走后门。”
马车突然拐向右边,亚力赶忙抓住椅背稳住自己,而喜儿则跌向前抱住他的左大腿,她的脸与他长裤上的钮扣平行。他往下一看并停止呼吸,充满他脑中的影像是极度肉欲的。然后她自行坐了起来,仰起那张纯真的小脸对他说声对不起。他闭上双眼站在那儿许久许久。控制你自己,控制。
他放开椅背坐回位子上。她是个女巫,他想道,望着正看向窗外的她。他不知该说什么,或做什么。他或许是个公爵,但他却无法改变过去或天气,也无法给她彩虹、星辰、雪中的钻石或类似的傻东西。挣扎着不给她一部分的他已经够他伤神的了,还有不让她的微笑、叹息及玫瑰花瓣迷惑他的心。天杀的,以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一颗心呢。
他看着她的脸,与她做爱的念头不期然地浮上心头,强烈得他不禁深吸一口气。他的理智告诉他他们的做爱正是他迷失的开始,或许这一切只是健康的肉欲之故?他曾有过一次这种经验,在十八岁的时候。但如今他已年长得多,阅历更加丰富,也聪明得多。欲望是他可以控制的。
经过十分钟的沉默后,她在座位上动来动去,不时偷偷望向他。最后她终于找到她的声音。“你看着窗外时都看到了些什么?”
他看向车外。“雾和肮脏的雪。”
“就那样?”
“本来就只有那样。”
她那带着一丝悲伤的口吻令他渴望掉开视线。“苏格兰人认为浓雾是飘落人间的天堂的一部分。”她又望向车外,几分钟后悄然问道:“你想这雪够我们坐雪橇吗?”
被这些他所知不多、有关雪橇、铃声和姜汁面包的话题弄得有点烦,于是他给了她他假定她想要的回答。“在公园里或许可以吧。”
但她还在等,一脸的期待。他掉开目光,渴望地瞥一眼一队血统优良的红棕色骏马。适合王子的好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