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激愤的控诉令莫语涵冻立原地,全身血流也在这一瞬凝结。
她的委托人说他上当了,说他不该相信她,不该相信她这个为虎作伥的女人。
她是个坏女人。
不论她如何有心帮他,不论她花了多少心血在这件案子上,她在他眼中,依然是个只想著名声利益的坏女人,跟双城的律师是一丘之貉,是同一类人!
“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可以另请高明。”她木然声称,一字一句都如利刀划过自己胸扉。
“你、你明知道我没这个钱!”听她如此建议,张成更恨了,“你们这些大律师,就懂得欺负我们这些穷人!”
“那么,你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相信我。”她机械化地说。转身走至茶几前,提起咖啡壶想为自己斟一杯咖啡,可握着壶把的手却不停颤抖,不论她怎么吸气、怎么绷紧全身肌肉,那双手还是不停颤抖。
她愣愣地瞪着溅出大量液体的咖啡壶,愣愣瞪着几滴滚热的液体烫上自己的手,却一点也不觉得痛。
她居然……连一杯咖啡也倒不好?!
“你要我相信你?!你要我怎么相信你?你说啊!”张成依旧激动地在她身后大吼大叫,“你不要装没听见,别想这样子就打发我!我警告你,我可不是好欺负的!”说着,他黝黑的双手陡然抓上她的肩,试图扳过她身子。
她猝不及防,尖呼一声,手中的咖啡壶意外落了地,敲出几声清脆声响。
温泉进来时,看见的正是这一幕。
他惊愕地望着因自己闯下的祸而手足无措的张成,以及怔然伫立原地的莫语涵。
“张伯,你做了什么?”他连忙上前,拉下张咸扯住莫语涵的双手。
“阿泉,你听我说,是她太过分!”张成颤着嗓音告状,“她说双城提出五十万的和解金,还要我接受这个价钱。”
“是真的吗?”温泉望向莫语涵。后者容色苍白,水眸烟雾蒙眬,双唇发着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走向她,“是真的吗?语涵。”柔声又问了一次。
她咬唇不语。半晌,像下定什么决心似地,点了点头。
“我说得没错吧?你说这女人过不过分?”张成哇哇叫,“她根本就没心帮我们好好争取嘛!一开始就只是在要我们而已,亏我们还这么信任她!根本就是上当了!”
“所以你就跟她吵起来了,还弄翻咖啡壶?”温泉问。眸光回到张成身上,湛幽深邃的眸让人瞧不出是喜是怒,苍沉的嗓音却蕴着一股难言的冷意。
张成一窒,“这女人……是欠骂嘛!”
“你根本不知道她到底为这件事牺牲了多少,凭什么骂她?你知不知道,她这阵子几乎天天都没睡好?你知不知道,她忙得连周末假日都没休息?你知不知道,她为了这个案子被全公司的人排挤?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骂她没有尽力?你告诉我,凭什么!”话说到后来,温泉已抑不住满腔激动,扬声怒吼。
张成惊怔当场。这是他第一回见温泉发这么大的脾气,他个性一向好,又开朗又热心,全镇的人都喜欢他这么温和有礼的年轻人,如今却对着他这个长辈瞋目狂吼?!
他不敢相信。“阿泉,你--”
“不要再责备她了!她很累、很辛苦、很难受……不要再继续折磨她了。”温泉眼眶发红。
张成一震。难道真的是他误会那个女人了吗?
犹豫的眼瞥了瞥一旁木然不语的莫语涵,又看了看已逐渐恢复冷静的温泉,不觉歉意地垂下头。
“我知道你也不好过,张伯,身体不好,又有一家子要养,我知道你压力很大,可是请你别把怨气发在语涵身上好吗?”温泉放柔了语气,“她这么尽心尽力,不应该受到这种待遇。”
闻言,张成咬了咬牙,老眼蓦地含泪,“‘拍雪’。”仓皇地以台语道歉后,他迅速转身离去。
温泉立刻转向莫语涵,“你没事吧?那些咖啡没烫到你吧?”他焦急地问,执起她的手仔细观看,在认出细白的手心上几个淡淡红点时,心脏一揪。“为什么烫伤了也不说?不痛吗?”
她没回答,只是站在原地,呆呆望着他。
“我去借点药来擦。”他说,旋身正欲离去时,她忽地伸手扯住他衣袖。
“怎么了?”他回头。
她不语,只是摇摇头,凝住他的眼眸,一点一点,慢慢地泛红。
她看来,像快哭了。
他一阵心疼,“语涵。”
“不……你不要走。”好不容易,她才哑声吐出这么一句,凄然扯住他衣袖的模样,像小女孩扯住意欲弃她而去的父母。
他的心,更疼了。“我不走,只是去帮你拿药。”他软声哄她。
“你不要走。”她依然摇着头,“在这里陪我,在这里……陪我。”
哽咽的求恳拉扯他的心。“好,我不走,在这里陪你。”牵起她的手,拉她到沙发坐下,“要不要我倒杯水给你?”
“不用。”她还是摇头。
他悄然叹息,在她身旁落坐。“很难过吗?我知道刚刚张伯的话一定很刺伤你,你不要介意。”
“他怪我。”她红着鼻尖,“他怪我没有尽力。”
“他只是太失望而已。”他柔声安慰,“你别怪他,我会再好好跟他解释的。”
“为什么……我怎么做都没有人相信我?”她双手紧紧揪住他衣襟,“为什么他们总要那么想我?我一直以为自己不会介意,一直以为自己不在乎--”
“可是你介意,你在乎。”他哑着嗓音,从她楚楚的神态看出多年来强装的漠然正在崩溃。
“我只是个尖酸刻薄的女人,我很坏心,我对人不好--”
“不,你不是。你只是以为自己是,你只是想要自己是。”他柔声反驳,一一拉松她过于紧绷的手指,然后将它们全数包入他厚实的掌心。“你其实很好很好,我知道的。”
“你只是、安慰我。”她吸了吸气。
“不是安慰,是真心话。”他揽过她的肩,让她靠入自己胸怀。“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女人,我了解。我知道那个夏天跟我在一起的女孩是怎么样,也知道长大后的你是怎么样。你可能变了很多,你可能讲话更苛刻了,可是你这里--”指了指她心脏的位置,“没变。一点也没有。”
他温柔地望她,温柔地说。那样比阳光还灿暖、直直透人一个人内心最深处的温柔,令她想哭。
她觉得自己不该得到这样的温柔,不配得到这样的温柔--相较于他,她什么也没为他做,什么也没。
就连在他最失意、最痛苦的那段日子,她也只是在远远的地方,恨着他。
她怪他、骂他,还狠狠地刺伤他!
他怎能还这样对她好?怎能还继续喜欢她?怎能还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着她的生活起居?
这段时间,要不是他向学校申请留职停薪,留在台北陪她面对一切压力,她真不知能否撑下去……
“这里真的不痛吗?”他忽地抬起她的手,怜惜地抚摸着,“还是你的心,比这些痛得太多了?”说着,他低下头,对着那些烫伤的红痕吹气。
泪水,终于在这一刻突破了堤防,疯狂流泄,她在他怀里放声痛哭。
她哭了好久好久,像要把这许多年来的委屈与不甘,借着这番痛哭肆意逐去。
她不记得白己曾在任何人面前这样不顾一切地哭过,可今日却想放纵自己窝在他怀里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