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十岁时,我已经发了毒誓,决定不会再和跛子做朋友。
但,别误会我是歧视残废的人,不过,童年阴影是很难磨灭的。
直至入了医学院,接触到很多不同种类的病,渐渐消失了对跛子的偏见。就在医学院一年级时,给我遇上了生命中的第二个跛子。
他是医学院的同学,和我同年,在同一个解剖小组。我和他都是班中极少数的中国人,也同是来自香港,所以他时常主动和我谈话。
记得有一天,他走过来和我说:“Victoria,你知为什么我千辛万苦也要考入医学院?”
他无端端地问我,我一时不知怎样答他,也不肯定他真正的问题是什么,和期待我答些什么。
“我想做一个医生。”他说。
“这当然啦!”
不过他的成绩一向不太好,属于将勤补拙的一类学生。
“你知我为什么想当医生吗?”
他又抛给我一个难题。“为什么?”
“我在小学跌断腿的时候,被送到一间公立医院,那里的医生全都很混帐。替我判断的那个实习医生,替我打了无数的针,要我吃了无数粒五颜六色的药,但仍于事无补。我只是上体操堂上跌了一跤,总不信会弄到这个地步。”
其实,他的英文程度很差,有时连简单的药名和名词也拼不到。我知他读得很吃力,但吃力未必讨好,一年级大考的成绩强差人意,校方要求他自动退学,之后便再没有见过他。
有时同学之间都为他可惜,上天在他身上实在拿走了很多。假如明知是读不上就不如别让他考入医学院。最残忍的就是先让人尝到拥有,然后在最快乐的一刻将所有拿走。
我这位同学本已是个神经质的人,父母给他很大压力,他自己亦强迫自己。当时,每天见到他也是眼圈黑黑,倦意重重。再加上这次失败的经验,想他走入精神崩溃的道路也不是预料以外的事。
但,我又可以做些什么来帮助他,拯救他?
Icarus就是第三个。
对于他双脚的缺陷,起初看来还以为是暂时性的轻伤,因为,很难想到他是一个跛了的人。以前,以为自大是他的缺陷,原来寂寞才是他的缺陷。
在这三个我认识的跛子中,我察觉到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拥有很强的意志力。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中,跛了的人只可以尽力保护自己,像我遇到的每一个跛子一样。
蹒蹒跚跚地走一生的路,并不是件轻易的事。
(8)太阳溶化了他那双蜡造的翅膀
太阳溶化了他那双蜡造的翅膀
十一月,日短夜长,感觉上一天就只得十八小时,夏天时剪短了的头发已经长了,没打算去修发,反正没时间也没心情,而且,听说今年长发也颇流行。
昨天,Icarus到医院门外等我放学,他坐在他的VW内,按喇叭。
“上车!Victoria!”
见到他的笑容,什么烦恼也溜走。但,我当然没有将喜悦表现出来:“什么事找我?”
“没什么。刚刚经过这区,想不如送你回家。”
其实,我整天都想着他,即使是老师讲学时,他侧着头奏小提琴的影像每十五分钟便会飘在眼前。我已经竭力去不想他,但……我以前还以为自己很理智。
“可否先载我到图书馆还书?”我问。
“没问题。”
我坐上车时,心如鹿撞。
他问我:“到图书馆还那本《希腊神话故事》?”
“你怎知道?”他实在很留意我生活的小节。
“我想要知的事我可以知。”
车子停在红灯前。
“今天我在医院找不到那个朋友。”
“所以你有点失落。”
“本来是失落,但后来却为她高兴。”
“怎会呢?”
“因为她一定是情况转好,才会出院。”
“你可以放心哩。”
“我这个朋友在医院时,就只有她的妈妈来探望,其他家人都不理她,真可怜。”
“所以你和她做了朋友,Victoria,想不出你还有对人的热诚。”
“只是和她聊聊,也不算帮她什么。偶然从图书馆里借一、两本故事书给她看,算是朋友的义务。”
“那本《希腊神话故事》是你借给她的?”
“对。今天她早上出院了,书是她托护士还给我的。”
绿灯亮了!他很像有话要说。
“其实,你知吗?”
“知什么?”我问。
“Icarus是一个希腊神话人物。”
“真的吗?”
“是妈替我改的。她说Icarus是个会飞翔的少年。”
“那么,也许这本书会有关于你的故事。”
“我妈的英文程度不高,替我改英文名的时候,只是走到我爸爸书房随意揭揭字典和故事书,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名字。”
“那你爸没意见吗?”
“爸爸那时很忙,在香港跟爷爷做生意,爷爷一向不喜欢我妈,嫌她家境清贫,以为她是为了钱才嫁给我爸,所以我出世时爸爸不在妈身旁。”
“你妈很坚强啊!”
“妈和外婆住在多伦多,爸爸每月寄钱过来,为了孝顺爷爷,爸不能不这样做。”
“但其实你爸爱她吗?”
“我想他是爱她的,但不知怎去表达,而且在以前旧一代人的古老思想下,女性往往是受害者。”
“为什么你爸不……”
“他舍不得爷爷的遗产。所以,妈一直过得不快乐。她想我可以飞,像Icarus一样,将翅膀装在背上,飞出由他爸爸所建的迷宫外。”
“你妈对你有一份期望,甚至是一份幻想。”
“我也知道。”
早知Icarus是个喜欢说故事的人,但真想不到连他的名字,也藏了一个美丽的神话故事。
由维也纳歌剧院到多伦多大学音乐厅,再由图书馆到“寂寞”夜店,星期日下午的见面到今天他来接我放学,都仿佛是程序的巧妙安排,不能不信我俩之间确实有缘存在,但我对他的感觉好像是被困在井底的一个心,甚至连对我自己,我也不敢坦诚地剖白与他那种联系的感受。不过,我们是互相仰慕的,至少我敢肯定这点。
那本《希腊神话故事》并没有记录任何关于Icarus的故事。我把书交还图书馆后,Icarus便送我回家,本来他想约我到“寂寞”夜店吃晚饭,但因赶迫的功课,被我拒绝了。
车停在我家门前。他问:“明天可以再送你回家吗?”
“为什么这样问我?你想我怎样作答?”
“我怕你会不喜欢我明天再去医院等你。”
我不是太明白他说此话的动机。
“其实,”他说:“今天我并不是经过医院才去找你,我是刻意去的。”
“是吗?”我笑。
“但明天我未必可以想到另一个藉口来等你。”
“Icarus,其实我也不知道你该不该来接我。”
他双手放在軑盘上,视线在远方,但听着我说话。
我说:“有很多东西纠纠缠缠的,也许,我需要一些私人时间和空间去想清楚。”引擎的声音也颇吵。
Icarus:“我明白的。接受我比接受一个平常人难,我会给你一点时间。但,我想你知道,我喜欢你的笑容,喜欢你好奇时候的童真,你对人热诚的态度,和你的一切一切。”
“多谢你。别再赞了!”
“不要想得太多,一切顺其自然。”他说。
似乎,他比我想象中更乐观,他的从容会否只是吃力的假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