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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页

 

  “我以为你会成为钢琴家的,没想到你喜欢当歌星。当歌星有什么好?”他回头朝她说。

  他万万想不到这句话伤害了她。她眼里有泪光浮动,终于没有流出来。但他不能原谅自己,说出去的话,就像出笼的鸟儿,追不回来了。

  他破坏了一个原本美好的晚上,就是因为他那个脆弱的自我。

  李瑶在自己的公寓里赤着脚弹琴。她喜欢赤脚碰到踏板那种最真实的感觉,穿了鞋子,是隔了一重的,就像戴了手套弹琴那样。可惜,一旦在台上表演,便没法赤着脚。所以,她养出了一个奇怪的习惯,就是穿芭蕾舞鞋。只有那样薄和柔软的鞋底,才几乎接近赤足的感觉。从前在学校里,同学都叫她“那个穿芭蕾舞鞋弹琴的中国女孩。”

  这个习惯,连夏绿萍也无法要她纠正过来。也许,夏绿萍觉得无所谓,才没有要她改正。老师从来就是个潇洒的人。

  李瑶喜欢赤脚的感觉,她在家里都不穿鞋子。第一次在顾青伦敦的公寓里过夜时,她赤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然后走上床。他在床上惨叫:

  “天啊!你不洗脚就跳上床!”

  她还故意用脚掌揩他的脸。

  她喜欢用赤裸的双手和双脚,以及赤裸的心灵去抚触每一个音符,去感受身边的一切。顾青不一样,他会对自己的裸体感到羞怯,虽然他拥有一个完美的肩膀。他所受的教养使他相信肉体或多或少是一种罪恶,在不适当的时候裸露是过分的。即使只有两个人在家里,他洗澡时还是会把门锁上,她却喜欢把门打开。

  她还有一样事情令顾青吃惊:她会翻筋斗。

  那年,他们在伦敦的湖区度假。她的心情好极了,从那幢白色小屋的起居室一直翻筋斗翻到卧室,最后喘着气停在顾青面前,双颊都红了,头发竖了起来。

  顾青傻了眼,问:

  “你怎会翻筋斗的?”

  “我就是会!”她扬了扬眉毛,神气地说。

  “以后不要这样了,会受伤的!”他说。

  从此以后,她再没有在他面前翻筋斗。

  她从小就会翻筋斗。为了弹钢琴,许多事情都不能做,翻筋斗也许会弄伤手,所以她不敢告诉爸爸妈妈,只会偷偷在自己的房间里翻筋斗。

  童年时有一次,韩坡到她家里玩。她带他进去她的卧室,把门关上,要他站在门后面。然后,她在他面前表演翻筋斗。翻后一个筋斗的时候,她灵巧地用脚板触一下墙上一个灯掣。

  房间里一盏灯亮了,韩坡看得目瞪口呆。

  她把一只手指放在唇边,说:

  “不要告诉别人!”

  他点了点头,答应替她守秘密。

  接着,她告诉韩坡,她曾经想过要加入马戏班,做个表演空中走钢索的女飞人,或者在马戏班里弹钢琴;他们都需要音乐。

  她是个独生女,孤独的时候,会幻想许多奇异的事情,马戏班是她童年最丰富,也最疯狂的幻想。

  “我跟你一块去。”那时侯,韩坡说。

  韩坡是她童年最好的友伴。她常常抱怨没有兄弟姐妹,可是,韩坡是个孤儿,她的抱怨就显得太奢侈了。她总是特别亲他,这种友伴的爱帮助她找到了自己,也让她学会了爱。

  “等你再长大一点,我们便去。”当时,她回答说。

  准备毕业演奏会的那阵子,她的心情很紧张。一天,她进去琴室一个钟头之后出来,望月觉得奇怪,问她:

  “为什么听不见琴声?你在里面睡着了么?”

  她没碰过那台钢琴,她在里面翻筋斗。

  快乐的时候,她的筋斗比较流利,是四肢愉快的歌咏。不快乐的时候,翻筋斗是为了平衡内心的情绪。有时候,这个发泄的方法甚至比音乐更原始和有力量一些。

  也许,当她年老,齿摇发落,无力再翻筋斗了,她会怀念这些秘密时光。

  许多年后,她终于发现,她像她妈妈,内心有只蠢蠢欲动的兔子,既向往安全,也向往冒险。钢琴是安全的,筋斗是冒险的。可是,只要能翻几个筋斗,就能够退回到她的童年去,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变得简单,人生也没那么多矛盾要去克服和面对。

  她赤脚离开了那台钢琴,在公寓里翻筋斗。老的木板随着她身体每一次着地而发出清脆的回响,是一种她熟悉、也让她放松的声音,平伏了她混乱的思绪。

  这几天以来,她总是想着韩坡。他那天的话刺痛了她,然而,她很快就在他那张汗津津的脸上看到了懊恼和抱歉。儿时的一段回忆,是他们永远共存和共享的时光。他们曾经谱过一支共同历史的牧歌。他是她的友伴,这种感情不曾改变。

  就在这个时候,韩坡的电话打了进来。

  “那天晚上,很对不起。”他窘困地说。

  “我也曾梦想过有天成为钢琴家的。”她说。

  “你现在很好。”

  “我还不够好,还差很远很远。”

  “跟我比,便是很好了。”

  “你比我有天分,只是你放着不用。”

  停了一会,他问:

  “你还有兴趣来看篮球吗?”

  “是不是仍然要戴面具?”

  他在电话那一头笑了。

  于是,隔天晚上,人们又看到《歌声魅影》出现在看台上。几个小孩子围在李瑶身边,很好奇这个戴着恐怖面具的是什么人。李瑶忙着为韩坡打气,他正在场上比赛。

  最后,他那一队胜出了。

  他走上看台,坐在她旁边,笑笑问:

  “你为什么喜欢戴《歌声魅影》的面具?看起来很吓人!”

  “你不觉得很酷吗?”她抬了抬下巴说,“这张面具是我去年在伦敦看这套歌剧时买的。”

  她把面具摘了下来,放在旁边,说:

  “你有去过伦敦吗?”

  他摇了摇头。

  “巴黎跟伦敦这么近,你也不去看看?”

  他耸耸肩,没答腔。他怎么可能告诉李瑶,他不去,因为知道她在那里,在那咫尺天涯。

  “我本来准备要去德国深造的。”她说:“但我回来了,要帮我妈妈还债,时装店的生意不是太好。”

  他愣了愣,更懊悔自己那天的鲁莽。

  “可是,”她说:“即使能够去德国,我也无可能成为一流的钢琴家。在伦敦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事实。刚到英国时,我以为自己很棒,但是,我很快就发现,能够到英国皇家音乐学院去的,在自己的国家里,有谁不是第一名?我永远不会是最出色的!那时,我觉得自己很伟大,为了妈妈而放弃梦想,可是,我或许只是想替自己找个藉口罢了!”她看了看自己双手,说:“知道它不是第一名,多么难受!”

  “第二名又有什么不好?”他安慰她。

  她忽然笑了:“没想到你会这样说!我还以为你只喜欢第一名。”

  “喔,不,我只是不喜欢输。”

  她灿然地笑了,站起来,脱掉脚上的鞋子,走到球场上,说:“想要看看我表演吗?”

  话刚说完,她在球场上翻了好几个漂亮的侧手翻,从左边翻到右边,又从右边翻到左边,最后,流利地回到原来的位置。

  他戴上那个《歌声魅影》的面具,说:

  “没想到你还有翻筋斗。”

  “我一直也有练习的。”

  “但是,你没去马戏班。”

  “谁说不会有这一天?也许,有天我会加盟‘索拉奇艺坊’,跟大伙儿浪迹天涯!”

  她说着说着又翻了几个筋斗。那些筋斗,一直翻到他心头。他躲在《歌声魅影》后面,嗅闻着残留在这张面具上的,她的气息,甚至碰触到她嘴唇曾经碰触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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