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香莲睁着那微微泛红的眼睛说:“妹妹,我们广东人有句俗语说话:我不嫌你箩疏,你不嫌我米碎。”罗香莲摆摆手道,“算了,算了,一切将就点,正所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们这种身份的女人,没夹着个小白脸过下半生,已是一重福分;没有嫁予人当外室,又是另一重好彩,还嫌人家身家不够丰厚了。”
花艳苓歪一歪头,仍现了两分稚气,那模样精灵可爱得令女人都觉着我见犹怜,看得罗香莲怔了一怔。
花艳苓用娇嗔的声音说:“莲姐,我的想法不同,要上岸,一就嫁个富甲一方的,对刀归隐,长享富贵;一就要情投意合,好像我爹与我娘,纵使家道中落,说到底他们有过真挚感情,再辛苦熬下去也叫值得。”
花艳苓说完了这番话,才醒起太扫新娘子的兴了,于是立即致歉:“对不起,莲姐,我竟是实话实说了。”
罗香莲笑着拍拍花艳苓的肩膊,说:“有什么要紧呢,是要能百无禁忌的说真心话,才算好姊妹。”
罗香莲顿一顿,说:“女人嘛,说什么都假,命运主宰一切。我是认了命了。”
罗香莲真是个凡事随缘,不强求的人后,口讲无凭,她婚的遭遇,可作明证。
说来,她也真是命途多舛,跟罗大富结婚不到一年,竟有了身孕,可惜夫妇才开心透了,悲剧立即发生。
只不过在一个夏天,香港刮了一场飓风。罗大富的士多店内,伙计都匆匆忙忙赶公共汽车回家去,只他一人仗着有自用汽车,因而留步把铺面的零碎杂务料理妥当,方才上铺离去。
就为走迟了这—步,刚想在开车门上车前,楼上一个花盆掉下来,正正打着罗大富的后脑。
全港报纸翌日报道,飓风艾美袭港六小时之后已吹往内陆,酿成了一死三伤的纪录。
这一死,正正是新婚一载的罗大富。
花艳苓死捏着罗香莲的手,老半天挤不出—句安慰的话来。人死了,说什么都假,哪有节哀顺变这回事。
罗香莲无疑是痛心欲绝的。
只是很快就勉力镇静过来,正如她经日挂在嘴边的那句口头禅:“都是命。”
她是真地认了命了,因而哀伤过度,她还晓得幽默地自嘲:“这个遗腹子可以一起继承父姓与母姓,也算难得了。”
花艳苓不晓得回应,久久才问:“莲姐,你以后打算怎样?”
“以后?难道还往回头路走不成。我只好守着大富的产业。两间士多店怕是管不来了,力不到不为财,我想卖掉其中一间,手上又可多个余钱,然后专心办好一间士多店,才是正路。”
坐言起行,这位认命而又薄命的花国红粉,就端的当起士多店的老板娘来,实际经营业务。
那遗腹子就是如今在花艳苓口中说出了事的罗敬慈。
杜晚晴当然晓得罗敬慈,小时候,罗敬慈是大阿哥,领着杜家的几个小弟小妹玩,晚晴管他叫敬慈哥哥的。
长大后,罗敬慈并不在学业上表现出色,罗香莲出尽八宝,要他接受高等教育,结果在本城水准较次的专上学院熬了多年,还是无功而还,徒花时间与金钱而已。
花艳苓于是劝罗香莲说:“莲姐,这廿多年,你什么咸苦都吞过了,老大的不如意也看成指顾间事,何苦到如今,才为儿孙苦恼了。”
罗香莲苦笑:“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怕是年纪一大,人就开始冥顽不灵,我竟忘了是时也命也。罢、罢、罢,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不管就算。”
自此,罗敬慈就跟在母亲屁股后学习那盘士多生意,还算中规中矩。
大富士多是设在徙置区内的,出奇地好生意。在那儿附近住惯了的人,头脑比较保守,对于新开设的超级市场,不一定捧场。反倒是对这大富士多有亲切感,因此一年到晚,货如轮转,其门如市。
罗敬慈还因为终日驻守士多的关系,跟隔壁理发店的一位做修甲的姑娘小湄有了来往。
看样子,感情进步得很快。小湄每天下了班,就跑到士多店来做义务帮工,对罗香莲倒是相当千依百顺,一副火热心肠,讨好未来家姑的模样。
香莲呢,虽然身边有个余钱,也不会指望儿子有本事讨个大家闺秀,只要儿子欢喜,那女孩子也肯尽一点媳妇的义务,就很可以接受了。故而,对小湄也就以行动来认可了。
每晚原本要等到收铺,罗香莲才回家的,自从有了小湄,她就在店内吃过晚饭之后,借故跟街坊搓麻将去,由着两个年轻人管铺,分明让他们有机会亲近。
合该有事了。
有一晚,当罗香莲一脚踏出士多店后,另外三两名贼模贼样,分明一眼望去就不正经的男子走进士多店来,拉开冰箱,要拿汽水。
小湄准备迎上去招呼,敬慈觉着他们几个并非善类,下意识地伸手一拦,不让小湄出动,由自己走上去关顾。
就是他这个行动惹下祸根,其中一个惨绿少年说:“我们来买汽水,需那位姑娘侍候收钱。”
这么一说,连小湄都吓着了,慌忙躲到敬慈身后去。
“怎么了?会吓成这个样子呢?我们不也跟你那小哥儿一样是人,是男人,可能是更有用的男人,你避着我们干什么了?”
敬慈一听,火了起来,说:“喂!你们嘴里不干不净的,我们不做你们的生意,请立即走!”
此言一出,正好给这班好事之徒一个借口,嚷:“这小子出言不逊,我看你怎么能赶走我们?”
随即几个人互打眼色,立时三刻动手将店内一盆盆的樽装汽水举起来,拚死力往地下摔。
敬慈当然不肯放过他们,开始乱作一团。
躲在一角的小湄,吓得管自尖叫。
另一个小伙计阿九,立即跑出去找警察。
警方到场时,人已散了。
店内只剩下吓呆了的小湄蹲在一角,不住发抖。
另外,罗敬慈手持一个破玻璃瓶,直挺地站着,两眼发直,不发一言。
在他脚边的地上,一条死尸躺在血泊之中。
无可转寰地,罗敬慈的误杀罪名成立,被判入狱6年。
罗香莲在儿子判刑后大病了一场,在病榻中,气若游丝地对花艳苓说:“原来连上天都欺善怕恶,惟其我凡事认了命,就不断地给我磨难,至死方休似的。”
真叫花艳苓无辞以对。
六年牢狱生涯还不是致命伤,最令罗香莲忧虑的是那个当差的街坊,来通风报讯。原来生事的几个惨绿少年固然是黑社会底子,敬慈错手杀的一人,更是黑帮头头的儿子。这真是太吓人的一回事了。
“看样子,我们敬慈不会有机会重见天日,在监狱里头,早晚被仇家折磨至死。对方绝不是等闲之辈。”
花艳苓于是跑来跟女儿商量,说:“非等闲之辈的黑道上人马,就得找个半斤八两的人跟他讲妥这笔数。”
杜晚晴沉吟着,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晚晴,你母亲只得一位谈得来的好朋友,你三姨也只得这个儿子。敬慈更不算是不长进的人。你怎么说呢?”
杜晚晴说:“妈,我只怕这种血海深仇,不是千金万银所能填补。否则,我去筹。”
“一物治一物,黑帮的头头总有要卖面光的人。”
那就是说,杜晚晴要去寻出这个保人来。
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为了让母亲安心地离去,杜晚晴点了头,把整件事包揽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