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现今的一个摊牌的阶段,钟致生还真是用了一个斯文而含蓄的方法了吧!
当他握着我的手时,脑子有一阵子的空白。
随即想,我不挣脱,就等于认可。
从此之后,我要更名正言顺地跟他走在一起了。
我是真心诚意地愿意吗?
直至睡到床上去时,我仍弄不清自己的意向。
已经是二十四岁的年纪了,男人当婚,女人当嫁,未尝不可呢。
看来,跟钟致生这类男子交往下去,顶多过一两个年头,就能到谈婚论嫁的阶段,跟着成家立室,生儿育女,就这样过一生了。
世界上有绝人多数的女了,就是如此际遇的了。
然.我为什么没觉得这顺理成章的发展是一重喜悦呢?
从前在念小学时,明知自己要升上中学,以优异的考试成绩换取了分派到好学校去的结果,还是令我开心不已。再下来,念毕中学,考得上大学学府时,又是一番兴奋。
都是顺势的阶段性发展,心头犹有过五关闯六将的自豪。只到了这个时间,要由少女时代踏入少妇期,由娘家这个窝走进钟家去的话,一点异样的心情也没有。
严格来说,是觉得不外如是,无可奈何。呀,其实,钟致生的条件有可能吸引不少待字闺中的女子。
别说他人,单是老同学李念真,她的才干志气与前景必在我之上,却仍然恋恋不舍于男友钱其昌。
拿钱其昌的条件跟钟致生比较,只怕他还要落在人后呢!
钟致生最优越的两个条件是经济稳定以及品性纯直。
在今天,这是相当难能可贵的了。
像我们这等年轻小伙子从大学校园走到社会里头苦干了两三个年头,手上会有多少余钱积聚?还不是足够自己花。别夸说有资格放下首期,供间小公寓,自立门户去。就算狠得下心,拿积蓄去买只像样一点的手表,都只仅仅够资格戴只金钢的劳力士而已。
最现成的实例摆在自己跟前:母亲分明的罗唆难缠,我不知多希望能另起炉灶,跑到外头租间小单位,乐得放工后耳根清静,自得其乐,不再教母亲管头管脚。
然,摊开报纸的物业租售栏一看,租金贵得惊人。别说一个独立的公寓单位,我无法负担。就算分租间小睡房,都去掉薪金的近半数。
租住一个小房间,不方便之处,又何其多,肯定有另外很多闲气要受。
李念真的际遇,我常引以为戒。
她毕业后,在中区靠近荷里活道附近租了一间尾房,虽说下班后关进睡房里,自成天地,无人骚扰。然,上洗手间、到厨房煮食、甚而在走廊打电话,全部要与其他并不相熟的同屋共住者打交道。好歹叫一声午安早晨,脸皮还要放得轻松,满含笑意刻意展示和蔼,否则,人家一旦有了误会,生了嫌隙,朝见口晚见面时便不好过了。
放工后反正还要花精力心思去应酬逢迎他人,为什么不干脆讨好相处家人算数?说到头来,还是血浓于水,感情上的三更穷来五更富,到底容易雨过天晴。
每次摇电话找不到念真,最怕恳求她那包租婆留口讯,对方的语气每每令我难受得误以为自己向她求借金银钱帛似的。
直至念真加了薪,自行安装了独立电话,我才算松一口气,想她亦然。
每次去看念真回来,我就特别的觉得母亲与我共住的小公寓相当可爱。
最低限度,我在房里太久太闷,还可以到客厅里伸伸懒腰。到底是自己地方,心上没有打扰的坏感觉。
因而,要成家立室的话,若不能两口子搬到一个独立的小天地,还要租住房间,如要跟夫家的亲戚挤在一处相处的话,无疑使生活上的舒适收缩减退。忍受不来!
少女情怀,当然有想过两情眷恋,哪怕屋漏更兼连夜雨的浪漫。自牺牲之中感受到深情的那份壮烈与坚强,从来都梦寐以求。
然而,纵有共患难、同甘苦的情操与理想,还真要找到那个值得与之携于合作的对象。
我从不忘记,人们未必会因你的妥协而自愿修正对你的要求。为一个自己深爱的人与一份刻骨铭心的情感,而屡屡让步和牺牲,是可以的。若是只为人生旅途上的一个伴侣,而要无了期地委屈自己呢?那是很不相同的另一回事了。
伟大的行为全仗伟人的心灵支撑。
我并不能过分高估自己单靠血肉之躯去抵受压力的能力。
人生的伴侣何其多。
可以是一堆书、一撮朋友、一番事业、甚或一些嗜好,不必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对象。
我是比我的实际年龄世故成熟。
这有可能代表着一份早来的沧桑。
然,我不介意,我立心好好保护自己。
话说回来,若要谈婚论嫁,对方没有给予我惊天地,泣鬼神的恋爱,最低限度也要为我带来比较进步的生活方式。
前者是缘份、是命定,无从努力。我亦强求不得。
后者呢,只讲积聚而已,我有权注意、要求与选择。
在这个层面上,钟致生已经有了相当的基础,他纵不能为我带来生命上的疯狂喜悦,也够资格给我安定的下半生。
一下子想到那些银行中上级职员在退休时有一笔可观的公积金,我就苦笑,因不辨悲喜。
悲哀的是人生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今天已能预计到明天的发展,初踏江湖时已能看见退出武林后的情景,乏味寡情,甚而无聊至极。
喜悦的是到底算平平安安地度过此生,小经风险、小受磨难,已算相当福份。
因而,跟定了钟致生,算是福份了。
我轻叹。
至于说,人品呢?相处以来,我未曾发觉致生有什么额外惹我憎厌的言行举止。
很奇怪,我们还是在最初的表明动向意愿的阶段,我觉得跟他相处,已有点老夫老妻的气氛。
太多的不言而喻,代表着沟通不成问题,可惜同时象征出平平无奇,缺乏刺激与突破。
章氏真的走运了,除了非洲的生意客路通畅无阻之外,其余美国的订单亦滔滔不绝,单是输往前者的银器首饰,与运进后者的女装丝袜,贸易金额竟高达每年六百多万。
章德鉴和我实在忙得头昏脑涨,不亦乐乎。
这天,章德鉴把一份早报放在我办公桌上,说:“我已刊登了一段雇用文员与信差的广告,想这一两日内,就有应征的来信,你且挑选合意的录用,功夫太多,我们实在应付不来。”
果然,应征信一大叠,花了我整整一个晚上,才整理完比。
而章德鉴又让我担任面试的主考官。
这份职责带来了一份无比的喜悦与荣耀。
我对那个叫方婉如的女孩子说:“你明天就来上班吧!”
话才讲出口来,心上就有种前所未有的权威感。这种感觉原来很好受。
第18节
现在我明自为什么当权者会得抓紧权位不放,连我这么一个小职员,初尝当权者的架势,也使我心旌摇荡,很受用。
这个方婉如比我还年轻,十九岁,刚预科毕业,念一年商科,现今一边做工,一边上夜校,考高级秘书文凭。
就因为看上了她勤学这一点,因而录用她的。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决定性因素,就是她可以立即上工。
其他的求职者,最快也得候上两个星期,我怕自己都要忙死了。
绝不夸大,这十天八天,因赶运货品,日间奔波于厂房与中区写字楼之间,每至黄昏日落才摸返公司去,坐下来整理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