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直熬至十一时多,又披星戴月地赶回家去。
母亲曾怪异地问:“你这是干什么了?差点比舞小姐还要晚下班!”
我懒得分辩,赶紧蒙头入睡,随她想什么去。
这一晚,又搞至十一时多,章德鉴对我说:“很晚了,一切留待明天吧!”
我把档案簿合上,有点如释重负。
“有人来送你回家去吗?”
章德鉴这样问,是因为致生差不多晚晚都在十时左右摇电话来,讲好时间,在办公大厦门口等我,送我回家去的。
今晚,没有电话,因而章德鉴有此一问。
我摇摇头,自动解释:“致生今儿个晚上有朋友摆结婚酒,不来了。”
“哦!”章德鉴轻轻地应了一声,就再没有什么表示了。
我们是一块儿走出中环的大街上的。
章德鉴为我扬手叫了部计程车,拉开车门时,他稍迟延了一秒钟,就说:“让我送你回家吧,这阵子街道上治安不是那么好!”
坐到计程车上去时,我的疲累一下子发作了,把头枕在沙发上,身子稍稍滑下。
我心里蓦地警觉:怎么竟会忘了仪态了,对方还是我的老板呢!
这微细的举动,看在有心人眼内,是可以起误会的。
太过不拘束、不客气,只象征着自己以为跟对方的关系至为熟络密切了。
我跟章德鉴,就是这种情况吗?
跟在他后头工作近三年的日子,不错,很有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亲切。然,尊卑有别,我们依然有一份挥之不去的生疏与隔离,我怎么都忘了?怕是累昏了所致。
于是,慌忙微微坐直身子。
章德鉴一路上并不做声,他向来是个沉默的人。
车是差不多已到目的地了,他才像下了什么大决心似的,分明看见他狠狠地吞一吞唾液,才跟我说话。
“我们今年赚了一点钱,这真要多谢你。”
没想到他会如此真诚而客气,一时间不晓得回答。
“我老想在公司里向你表示谢意,只因一忙,脑子里头只有公事,别的就记不起来了。”
我原本可以回答一句半句,什么“托你鸿福”之类的客气话,只是总出不了口。
只觉领受了他的感谢,很有点天公地道似的。
我是确曾花了精神血汗在这章氏的生意上了。
别的且不去说它了。其实在这么一间一人公司任职一年后,学晓了出入口生意的板斧门径,要转到较大规模的公司去,也不是没有机会的。
反正经验已经到手,大可伺机跳槽,过桥抽板。
然,我连报纸上的雇人栏,也一直懒得翻看。
实行一心一意,要跟章德鉴做到章氏成功为止。
才在上星期,我气冲冲地跑上厂房去,为着佛特尔公司的订单吵嚷不已,无非是对公事入心入肺的表现。
我办事的原则是除非不答应客户,否则必定如期完成,断不能以任何借口,延迟货品赴寄的船期。
这是基本的做生意于法,相信任何人都明自,并不是我一个如此,我相信很多人都会有如此反应,所以,厂房生产部控制时间失调,以致货品起货时间拖长,最能使我急如热窝上的蚂蚁。
厂长给我解释说:“是我们那啤机出了问题,并非我们刻意迟起货。”
我暴跳如雷,道:“故意与否根本不成问题,客户只看后果。后果无伤大雅,他管你是不是一番恶意。否则,就算是好意他也不理会。”
我说错了吗?
世界上太多好人做坏事了。
我才不管谁是好人坏人,只不希望好事多磨,坏了大事。
客户关系不是容易建立的,一次不忠,百次不用。非谨慎不可。我相信这绝对正确,而且百分之百。
我也不管那厂长高兴不高兴,就此拉长了脸,坐着也不肯走,直至肯定他们的维修部人员把啤机修好,再加开夜班赶货,我才放心地离去。
人是有惰性的。只有不断有人在旁鞭策,才会发奋。
那些工厂,多多订单都接到手里去,为求不要走漏生意,根本明明是力不从心,于是很多良善的客户就会倒霉。只有凶巴巴、睁大牛眼的看牢着他起货的人,例如我,才会平安大吉。
要好好地履行我的职责,是要用全心投入,加注甚多感情关怀在生意上,才可成事的。稍为疏散,功效就完全不同。
我当然的听过那厂里头有些工友在背后取笑我:“这位小姐嘛,一点不像个小伙计,倒有点像老板娘的派头。”
我才不管这些是是非非呢。
总之,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是对得起章德鉴而有余的。
故而,他对我认认真真的致谢,我倒是问心无愧地受落了。
章德鉴又讷讷地问我一句:“今天你请的那个小女孩,还满意吧?”我考虑了片刻,然后,我点点头,说:“完全没有经验,可是我觉得她极之纯品,很受教,很好学!”
“这已经足够了。在她身上,你看到自己的影子?”
我笑,是真的,才不过是一阵子之前的情景,我不也是个对出入口企业与制造业完全陌生的门外汉?现今就算不成专家,也是半个万事通了。世界上哪有学不来的工作与生意?
有志者事竟成。
章氏生意再好,目前仍然是蚊型公司,雇用的职员,首先要肯学肯做,最好是新人,有归属感的。否则,辛辛苦苦地把功夫教晓了伙计,他又另谋高就去,章氏就变了专为他人作嫁衣裳。
我们现今还没有资格慷慨地为社会培养人材。
我于是说:“我没有什么大用,最好的一点也不过是够定性,并不朝秦暮楚而已。”
“希望在可见的将来,我都不会失去你。”
章德鉴说这话时,双眼看住我,眸子泛着一层柔柔的光彩,似是有泪。
我赶忙低下头去,不知为什么,不敢再跟他对望。
当我再抬起头来时,一切巳回复常态。
心中牵动一下,想,刚才大概只是自己敏感的幻觉而已。
稍稍定下心来,才发觉我未曾回章德鉴的话。
第19节
为求使车内刹那出现的似觉尴尬的气氛轻松下来,我故意俏皮地说:“只要老板不嫌弃,没给我一个大信封的话,我仍是极愿意留在章氏效劳的。”
章德鉴答:“我很感激,真的。”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听得出里头的确放了真实感情,因而相当踏实,相当动听。
我不期然自动再补充说:“跟在你身边这些日子,很有点与章氏共同成长的感觉。不嫌我说得夸张一点的话,公司对于我,又好像是个初生婴儿,我这个当保姆的对他爱护倍至,恨不得一直看着它快高长大,才叫称心如意呢。”
我竟越说越高兴,歪着头陶醉一会,再加一句:“是真的,这不知是不是女性容易有的情意结。”
章德鉴听了,突然似是自语道:“到你有了自己真正的孩子时,就会分出轻重来了,事业工作毕竟犹在其次。”
我愕然。
车厢内的空气又刹那回复暧昧。
章德鉴转过身来,望着我,问:“你的好事近了吗?”
这一次,我认真而勇敢地看进章德鉴的瞳眸深处,如许的深不可测,难以捉摸。
我清晰地感到对方令我心怀紊乱。
这种情绪是激动的,好受而又不好受,有它一定的震撼力。
我实在无辞以对。
章德鉴轻声地说:“致生给我提过,他刚刚向新记地产订购了一个建在北角山麓处的新楼单位,准备成家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