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就立即抓起电话筒,摇电话给钟致生。
在电话里头的致生声音是迷糊的,一定还是在睡梦之中。
我低声,诚心诚意地表达歉意,说:“致生,很对不起,吵醒了你!”
“啊!无关系,是应该醒的时候了。”
说得多对。
“致生!”我讷讷地说:“我很想见你,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好,好,什么时候?现在吗?”
“就现在吧,我们去吃早餐。”
母亲站在一旁微笑:“看,都快是人家的媳妇了,跟致生说一句要想见他的话,竟然会连耳根都红起来,真是!”
我哑然。
“原来一大清早爬起来,就为跟他去吃早餐!总是夫婿比亲娘紧要,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母亲的怨言,夹杂太多的甜丝丝,听得出来。
我无法再在家逗留,三步并作两步走出大门去。
跟致生约好了在中环的美心餐厅吃早点。
他比我到得还要早,神情是异常兴奋的。我才坐下来,他忙拿着餐牌问:“要选煎双蛋还是吃西多士?”
“我只要杯浓咖啡。”
“吃点东西吧,干喝咖啡对肠胃怕不好。”
“致生,谢谢你,你真的关心我。”
他笑,从来没发觉他能笑得如此温文有礼。
“傻孩子,关心你是我的责任。”
“我们背负的责任已经够多了。”
“什么?”致生并没有太留意我说的话,他嘱咐侍役给我们两份早餐,再回头问我:“楚翘,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我说,我们肩膊上的责任已经够重了,不能再无端端再加重自己的负担。”
“楚翘,你是否想得太长远了?目前还不是我们决定要不要孩子的时刻,是吗?”
致生的误会更深了。
我吓得眼眶暴热,突然流了一脸的急泪。
“致生,致生,我并不爱你!”
致生还是笑着。
“好,好,楚翘,我答应,我们从详计议,并不需要为了未来的所有负担,下什么结论,总之,我一定尊重你的意见。快别这样,人家看到你哭了,以为我欺负你,又会认定一男一女晨早就在摊牌讲数。”
实情的确如此。
我突然的啼笑皆非,低下头去。
第32节
致生看我不语,哄我说:“楚翘,看我们这副样子,哪儿有一点像是快要结婚的幸福夫妻!”
我立时间昂起头答:“致生,我们真的不会是幸福夫妻。我不能嫁给你!”
两句说话,有如旱天之雷,致生的脑袋感应慢了一拍之后,才受震荡似的觉着威力。
他呆住了。
说话已经出了口,我倒是整个人都轻松起来,再挺直腰身,说:“致生,请原谅我,我不能再欺骗自己,也不能再欺骗你,我并不爱你。你怎么能娶一个不爱你的女人,而我,又怎能嫁一个并不爱恋的男人?”
“楚翘。”致生突然收回望住我的眼神,游目四顾。
我不知道他想搜索些什么。
也许,他以为自己在造什么恶梦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清醒,于是环望周遭景物,帮助刺激思考与感觉。
他甚而紧咬着双唇,怕是借助痛楚,更进一步肯定自我的存在。
可怜的致生。
我是惭愧的,且深深的歉疚。
“致生,原谅我。我不晓得再说什么,只重复一句话:原谅我!”
致生苦笑说道:“楚翘,你是不是跟我开玩笑?”
我摇头。
“你也从来不知道什么小姐脾气?”
我仍摇头,心内的尴尬与苦愁,越积越重:“也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因而怪责我?”
我差不多又要哭出来了,轻喊:“不是的,致生,你没有做错。也许,错的是我,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我并不是刻意瞒骗你.实在,我也是瞒骗自己。”
致生突然地不住点头:“是的,你是在存心玩弄我!”
致生的脸原本也算端方的,突然扭曲成一团似,眼耳口鼻突然皱在一起,非常非常的难看,肯定比一个痛哭的女人还要难看。
我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忍卒睹。
“致生,我并不想你痛苦。”
“嘿!好笑不好笑,你竟然对我说这句话,比你说不爱我,还要老奸巨滑,不负责任。”
他骂得未尝无理。
“楚翘!”
致生轻喊我一声,把双眼眯成一线,再说:“请清清楚楚地,认认真真地再对我说一遍,你不打算嫁给我!”
我闭上了眼睛,抽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对不起,致生!”
感觉上,有人在我对面霍然而起。
我慌忙睁开眼,仅仅看得见怒容满面的钟致生,已经站着,差不多近乎咬牙切齿地说:“别以为丢脸的只是我一个!有了一点儿成就的女人,就把自己看得比天还高,我也受不了!”
钟致生转身就走。
我呆坐了好一会,才定过神来。
一连呷了几口咖啡,我的心情由惶恐、难过、歉疚,转变而为惊骇、叹惜。
其实,后果是不算出人意表的。
钟致生的反应,很正常,很合理、很健康。
我难道会奢望钟致生听到这突如其来,伤透自尊心的说话之后,会得微笑一下,然后说:“楚翘,我明白,感情不能勉强。祝你幸福!”
他这段日子来花掉的心血、感情、金钱、时间,如何补偿呢?
一脚踏进那幢小公寓,受骗的感觉立即涌上心尖,这份委屈如何应付?
结婚的请柬都已在付印中,亲朋戚友无不纷闻喜讯,他的面子又往哪里放?
如果他会得落落大方地以一个谅解宽容的态度去表现涵养与风采,我其实就嫁他也无妨了。
人是不是真的可怖。
才决定了对方不是双宿双栖、寄托终身的对象,立即找到了一个自我安慰的借口,忙把罪名、责任塞给对方分担。
我恨不得证明自己无罪。
钟致生一怒离去,对我,岂只干净利落,且他言语上的尖刻小家,也正正多少弥补了我的歉疚。
真是有一点点不幸之中的大幸。
上班去时,整个人都轻松了。
最低限度,比过去的那段日还轻松。
连方婉如看见我,都说:“你脸色苍白啊,还好,双目仍炯炯有神。昨晚睡足了?”
我笑,没有答。
所以说,看别人的外表而论定什么,一般会出现误解。
第一关似乎硬闯过去了。
傍晚,回到家去,决定勇闯第二关。
母亲看我绝早就下班,很有点奇怪,问:“今天公司里头的功夫不多吗?”
“长命功夫长命做。”
“什么时候觉悟前非?”
“昨晚。”我说的是真心话:“举凡错误,当即改变过来,切忌拖泥带水,对不对?”
一定是我望着母亲的眼神有点特别,她像呆了一呆,且脸色并不好看,意识着有不如意的事情要发生了。
母亲的敏锐,竞在我估计之上。
第33节
“楚翘,致生呢?”
“他是昨晚的错误。”我说着这话时,头垂了下去。
“你说什么?”母亲的语音还算平和。
“我说,他是昨晚的错误。”
“会不会只是你今日的误解?”
真没想到,在这最后关头,母亲竟然领悟极高,对答如流。
我似是突逢知己,更放心尽诉心中话。
“妈,我不想嫁致生。”
母亲忙问:“楚翘,是不想嫁他,而仍然会嫁他。抑或不想嫁他,就不嫁他了?”
如此的一针见血,直截了当。
至此,我需要对自己的母亲重新估计。
“妈,你说呢?”
今非昔比,我在商场上的阅历已多,很晓得把一下子不能或不方便解答的疑难,塞回给对手解决。最低限度让自己有个喘息及思考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