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听我这么一问,干脆整个人抛坐在沙发上。
跟着,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我完完全全地慌了手脚。
我只能静静地坐在母亲身边,像只代罪羔羊,任由她发落。
错误超越常情所能接纳时,是的确无从分辨与求饶的。
母亲痛痛快快地哭了好一会,才回过气来。
“妈,对不起。”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也不知在出生以后,说过多少遍,理应滚瓜烂熟,可是,我还是使尽了吃奶的力,才出得了口。
“楚翘,对不起我,甚至对不起任何人,也还在其次,最重要紧是不可对不起你自己。”
我并没有弄明自母亲的意思。
大概是她突然的嚎哭,困扰着我。
我有点茫然,思路混淆。
“楚翘,”母亲握住了我的手,说:“那是许许多多年前的事了,你还没有生下来。我母亲主张我跟你父亲成亲,我答应了。然,女儿,我其实应该像你那样临崖勒马。”
母亲的话,新鲜明智得完完全全出乎我意料之外。
“楚翘,过去的不必再捉。你父亲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必须告诉你,年年月月,你会得在午夜梦回时就想,如果我当年没有嫁给这枕边人,我是否会生活得更写意、更称心、更理想。一有这个思想,生命就不再无憾。那种感受固然不好,在有困难疑虑时,益发令人痛苦懊悔。女儿,嫁得不甘心不情愿,倒不如不嫁。”
母亲停了一停,叹一口气:“下一代到底比我强,你有勇气!”
“妈妈,你太令我惊喜,我一直以为你是平庸的。”
“我是的,有再大智慧的人,每年每月每日过刻板式的生活,也必成平庸。”
对,人的聪敏,其实来自经验与阅历。
可是,我问母亲:“你一直渴望我有归宿?”
“楚翘,我一直渴望你有‘好’归宿,那是真的,且盼望得近乎急躁。”
“你甚至认为式薇嫁给二世祖也值得高兴。”
“是的,一就是专心,一就是有钱,二者并得,是极大福份,退而求其次,也只能期望自己儿女能有中上程度的安乐好了。”
母亲叹一口气,再说:“钟致生要是你之所爱,我自是欢喜,不然,也不过是众多男人中之一员,又能给你什么是你自己不可以奋斗而得的东西呢?”
我一下子抱住了母亲。
眼泪汩汩而下。
以往,我误认自己在家庭中没有支持。
我多么愚昧。
天下无不爱子女之父母。只在乎他们爱得是否得法而矣。
母亲现今候至机缘,挑了个最合适的时间、最合适的事件,去表达她的爱心。
我从没有像如今般觉得心神坚定,理直气壮。
回到房里,倒头便睡熟了。
一为昨夜未曾认真休息过。二为哭得也真多了。三为,我觉得安全。
半夜,之间,隐约听到电话铃声。
转了转个身,再睡。
那电话铃声由远而近,由小声而变大声。
我顿时间坐了起来,原来不是梦。
我抓起床头的听筒:“喂!”
“楚翘!”声音好熟,好低沉,有点呜咽。
我吃惊,问:“是致生吗?”
“楚翘,请别离开我,请原谅我今午的冲动。”
我呆了半晌才说:“致生,快别这样!你令我更难过。”
我一说这话,致生的哭声竟然更肆无忌惮地爆炸出来。
一个男人可以为一个女人如此嚎啕痛哭,是不是值得我感动呢?
是的。
然,我再问自己:是否因为一时的感动,就要赔上了终身幸福?
我心想,太迟了,如果在今早,或许我还会收回成命,但,经过与母亲的一夕细诉,我心上太澄明坚决,不会再受任何压力与责任掣肘了。
我没有再做声,一直候着致生渐渐恢复平静。
“楚翘,我们不要再闹别扭了。”
“致生,情况并不如此。”
“如果你要把婚期延迟,也是可以的,万事有商有量。”
只除了感情。
第34节
致生以沙哑呜咽的声音,继续向我游说:“或许你最近公事忙碌,故而影响情绪,这个延迟结婚的理由,十分充分,最低限度,亲朋戚友都会接受。”
唉,再多的眼泪,原来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而流。
谁不自私呢?然,为钟爱的人离开自己而伤心,总还觉伟大一些。
阮楚翘在商场上骋驰好一段日子,以为已站稳阵脚,怎知在阅人的功夫上头,还是一般幼嫩。
“楚翘,你答应我?我求你!”
人为拾回自尊而折腰,也未可厚非!
我原谅了致生,也希望他原谅我。
我叹了一口气,说:“致生,夜了,我们都要休息呢。”
“我们明天再说吧?”
我没有回应,只轻轻说一声:“晚安!”然后我便挂上了电话。
一定是接连两晚都睡得不好,故而我起床起得较平日迟。
从镜上一照,脸色还不至于太坏,且因为睡足了,两颊还真抹上一圈酡红。
早上上班的人儿,总比较下班时,显得精神奕奕,饱满轻松。
有什么重要的约会,其实应约在早餐时分,而不是人约黄昏后的。
我突然地想,好不好就打铁趁热,在我情绪高涨,不太觉着难为情之时,就趁这个早晨冲进章德鉴的办公室去,把这些年来郁结在心的话告诉他好了。
工作上头,我永远是急惊风的,一旦决定下来的事,必以最高速度进行,效果是好是坏,是龙是蛇,也不须耽搁下去。
早早定了乾坤,去留与否,都比较有松动时间可以掌握。
一脚踏进写字楼去,觉得整个气氛都非常愉悦。每位同事的脸上都挂着个笑容似的,神情轻松得不得了。会不会是我的心理作用呢?
坐到自己的办公室内,立即交叉着手,什么也不做,只努力构思我的台辞。
我会告诉章德鉴,我的婚事已经告吹了。
理由?当然是因为我其实不爱钟致生,我爱的只是他。
不,不,不。
这样子太直截,太不含蓄,太不矜贵。
一定要表达得比较得体,譬方说,我会给他一张小字条,写道:德鉴:如果不能跟自己心爰的人共同生活,那么,婚姻是毫无意义的。一段婚姻所能给予一个女人的利益,也只不过是一个安乐的居住环境、每月足够的家用与零用、一份精神寄托、一个对前景的希望。这些,我跟在你身边共事多年,其实都已有齐。可能,发展下去,我得的会更多……。
我如这样写,已经是相当明显的了,他应该明白。
万一……,我轻叹一声!万一章德鉴心上真的无我,我的措辞也不算太失礼吧?总还有转弯的余地,彼此看成是多年老朋友与宾主关系,我向他首先报道婚事告吹的消息与原因,也是应该的。
主意既定,人更轻快。从抽屉中取出了纸、笔,摊平在书桌上,开始写我的陈情表。
笔有千斤重似,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弄了整整一个多小时,才算有了一个草稿。
真佩服那些作家,可以写这么多传情达意的文章,把心里头要讲的话,一泻千里,那种快感,不言而喻。
掷下笔,望向天花板,突然有种海阔天空的感觉。耳畔传来叩门声,我才把浮游的心情收回来,说:“请进来!”
方婉如抱着一人叠的文件走进来,歉疚地说:“对不起,功夫实在很赶。没有了你的签批,不能交到会计部去支钱。”
“啊!对不起,我立即签给你。”
真歉疚,每天一回公司来,我必定要火速签发重要文件,从不积压以免影响下属工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