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答道:“你别多管人家闲事,她是个有本事的女人呢!镇上女子少说三五七千,谁能在这个非常时期嫁得到外国去了?”
“若不是已经转了户口的人,我往队里说一声,准够她受的呢!”
“别枉作小人了,明天就要飞走呢,犯不着白花唇舌,人家现今发了外国入境证,不受我们管辖了。”
别说是这种街头巷尾的流言与冤枉,就是更重更大更难的委屈,塞到贝欣的身上去,她还是甘之如饴,不以为苦。
若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她根本行不了这一步。
天色微明,叶启成来接贝欣之前,贝欣就已跪在屋前的泥土地上,向伍玉荷叩别。
婆孙俩相拥着,眼泪挣扎在眼眶的边缘,老不肯让它挂下来。
女人的眼泪有若堤坝内的水,汹涌不绝,只消一崩堤,就会得一泻千里。
那又何必?
人非到不能忍受的一刻,都别流泪。
最终,贝欣还是微昂起头,离开家乡。
小花直跟着叶启成雇的那辆汽车,送他们到广州城通往香港的车站去。
正当贝欣要跟小花握别时,她听到自远处有人高声叫喊:“贝欣,贝欣,你别走,你别走!”
贝欣和小花朝那声音的方向望过去。
“是小洋,小洋赶回来了。”小花惊叫起来。
贝欣木然地呆望着自远处奔跑到自己跟前来的文子洋,她耳畔就能听到自己的心在碎裂。
为什么文子洋要在这最后一秒钟赶回来?为了要她回心转意?为了要她放弃为人子孙的责任?还是为了他割舍不了一份无法斗量的深情,放弃不了一段无能取替的挚爱?
“子洋!”贝欣轻喊。
“贝欣,”文子洋紧紧地握着贝欣的手:“我估量你必会乘火车到香港,再转飞外国去,故此我赶到这儿来了。”
“怎么能这样子赶来呢?你得了批准没有?”
“没有,我是偷跑出来的。”
“那回去要受重重的罚。”
“没有了你已经是再重不过的罚了。”
文子洋紧握着贝欣的手,让她发痛,可是他毫不放松,活像一下子让贝欣走掉了,他就不会再把她寻着了似的。
“贝欣,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了要带婆婆去医病,是不是?”
贝欣垂下头去。
“贝欣,这怎么可以?婆婆的病可以在镇上治,婆婆的年纪又已经大了,你怎么可以不照顾自己,怎么可以置我于不顾?”
贝欣忽然一使劲地扔开了文子洋的手,说:“对,婆婆不但可以在镇上找医生医治,她还可以死,反正她是老年人了,就让她死掉了算数,是这样吗?文子洋,我告诉你,我做不出来。要我放弃可以诊治婆婆,把她救活的万分之一的机会,我都会愧悔终生。
第二部分
第7节 仁至义尽
“我承认好了,一切都是为我本人着想。我一个人背负着伍家、贝家和戴家希望和感情的重任,我要好好地生活下去,我不要午夜梦回时想念着我的好婆婆,而生‘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罪咎。
“我也要逃到一个自由世界去,闯我的天下。我不要呆在这个随时随刻有不测之祸降临到我身上的城镇里,茫茫无路地过日子。
“文子洋,别告诉我有你在身边就好。你是在我身边吗?当我有危难有困厄有哀伤有凄惶时,你是身不由己地远在他方。你连自己的去向都没有把握,连自己的前景都无法看透,连自己的安全都无法确保时,你要我陪在你身边干等到何年何月何日,才有好的日子过?
“你这样子跑了出来,你以为你是至情至圣,是仁至义尽?你知我知,今天过后,你会有什么可怖可怕的遭遇了。
“是你说的,我应该为自己着想,谁不应该呢?”
文子洋满脸发白,额上的青筋尽现,且跃跃然跳动着,可见他是极度激动。
“贝欣,你老说人要活下去,且要活得比昨天好,现今你在实现你的理想、你的原则,是不是?”
“是。这儿千千万万的人谁不羡慕或者妒忌我得着这个机会和借口,你明白了吗?子洋,看清楚你的环境,正视你的能力,成全我吧!”
说罢了,贝欣掉头就走,一揽她的大衣,就跨上了已然隆隆隆地冒着灰白色浓烟的火车上去。
“连一句再见都没有说?”坐到她身边来的叶启成似笑非笑地问他的新婚妻子。
贝欣没有回应他的问话。
她只是端端正正地坐在车厢内,视线望到车窗外的远处,有被浓雾罩着的远山,无法再含笑话别。
她是说过再见的,只是心上说的话,没有人听得见。
贝欣人生的第一次旅程,不是从祖国到异邦,而是学习将所有的委屈与苦痛沉淀到心底去的一个艰涩的过程。
贝欣尝到在欢颜冷面的背后,如何把两行热泪往肚子里流。
哪有一个少女会容易忘怀她的初恋?
哪有一对有情人会忍得住分离而不握别?
哪有目睹了自己的挚爱历尽艰辛,走尽万里路途归来,只求一见,而不动心动容?
可是,男女之爱外,人生还有很多其他的感情和责任,不能说抛弃就抛弃,说不理就不理。
人生活在世上的目的不只是为了要恋爱,要跟自己爱恋的人双宿双栖,父母之生我养我育我,要回报的实实在在很多很多。
只有朝这个方向想,贝欣那碎裂了的心,才慢慢地愈合起来,那心上淌流着的血泪,才缓缓地干涸掉。
适应新的环境,配合新的身分,扮演新的角色,履行新的义务,一切一切都艰巨惊骇得令贝欣不胜负荷。
太多太多的意外在她抵达温哥华之后,一桩一件地接二连三地发生,使她始料不及,一时间吓得有点六神无主,不懂得应付。
当叶启成把贝欣带回他那在温哥华唐人街的餐馆店铺时,贝欣发觉这店上的设施并不比广东县城内的很多酒楼茶馆装璜得好,尤其是当叶启成把她带进店铺后面的居室去时,连贝欣都忍不住问:“我们就住在这儿?”
“当然了,你以为我们会住在哪儿?你从机场到这儿来沿途上看到的花园房子,没有你我的份儿,都是洋鬼子住的,要住洋楼,养番狗吗?成!再改嫁给红须绿眼的加拿大男人去,嘿!”
贝欣并不是嫌弃铺后居室的浅窄简陋,只是奇怪那要住人的地方怎么可能污糟邋遢、乌烟瘴气到发出阵阵令人欲呕的霉味来,这比在小榄镇上农庄的猪栏还要令人难以忍受。
她似乎逐步逐步地揭开了丈夫的面罩,开始从他的住处,以至他的言语、行为透视出他的个性和人格。
叶启成把贝欣带到一间房子里,将行李掷到一旁去,道:“这就是我们的睡房,没有新房的气氛,是吧?不要紧的,有新人就有新气象,是不是?”
才说完了,就把贝欣抢在怀里,一张喷出恶俗口气来的嘴就贴到贝欣的唇上去。
贝欣惊叫起来,使尽了吃奶的力,把对方推开。
“你干什么了?到今日今时你还想赖帐不成?”
贝欣摇头,急道:“不,不,我只是累了。”
才说完这话,就隆然一声,传来重物堕地的声音,贝欣吓一跳,道:“是什么声音?”
“他妈的!一定是那死不掉的害事。”
叶启成没有理会贝欣,就管自走到只有一板之隔的邻房去。
贝欣急步跟着他,一看,微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