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来,严厉的自我约束,是一个极度艰辛痛苦的心路历程,贝欣都未曾埋怨过半句。
现今不公平到要她负起一手摧毁叶帆心智精神健康成长的后果,她实在忍受不住了。
可是,她的反常表现,非但没有得到章翠屏的同情,且有了一重她们祖孙之间从未有过的误解。
章翠屏认真地对贝欣说:“欣儿,为富不仁,比贫而当娼更可耻。或者我今日说这些话是夸张了一点点,但我有责任提点你,不要因为你有了门第财产,就以为有了天下间的一切,可以有资格运筹帷喔,呼风唤雨,就能主宰别人。权力与地位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就是让你滋生一种顺我者生,逆我者亡的霸者心态,总有一日你会在这种心态的滋扰之下灭亡。
“所以,欣儿,别以为你曾是叶帆的救命恩人,你现今又有财有势,你就对叶帆有种占有欲。她还是应该是她自己的,有她的独立思想与自由,我相信她会发展成长得很好,可能比你更好。”
贝欣激动地拥抱着章翠屏。
她几乎要哭着叫出声来道:“奶奶,奶奶,情况不是这样的,好冤枉呀!”
当然,在千钧一发之际,她改口道:“奶奶,奶奶,你教诲的是,我会谨记。”
当章翠屏随高骏夫妇搬进山顶豪华住宅去时,叶帆是兴高采烈地忙着替章翠屏布置好她的睡房,然后还抱着章 翠屏的腰,亲昵地说:“我的好太婆,我一有空就来探望你。”
章翠屏用手敲叶帆的头,道:“等你有空才来看太婆的话,等于望穿秋水,你快要在商场上搏杀到六亲不认了。”
“你放心,凡是对自己重要的事,就必有空去做;对自己重要的人,就必有空去见。太婆,你对我而言是重要的。”
章翠屏道:“你逗得我呀,开心透了。”
“那就好。”
章翠屏握住了叶帆的手,问:“有比我更重要的人没有?”
叶帆一听,再看章翠屏的神色,自明所指,于是仍硬装着俏皮,道:“没有呀,怎么还会有比太婆更重要的人了。”
“你别油嘴,我是认真的。”
“我跟你一样,也是认真的。”
“你骗我年纪大,记性不好了。欣儿结婚的那天,你不是携了一位医生来给我介绍,还告诉我,他是特别从美国赶回来看你的。你当时那副甜腻腻的表情,让再深度数的老花眼也看得一清二楚,他的人呢,回了美国去吗?”
叶帆自知无所遁形,也趁机在章翠屏跟前说一两句心里话,好发泄一下。
“不,他没有回美国去,他在这儿的特为美国人服务的医院工作,同时考取本城的行医执照。”
“当然是这样子安排才好,别是重利轻分离。”
叶帆立即阻止章翠屏说下去,她道:“太婆,我们不可能进一步发展下去,你别寄予什么期望。”
“为什么呢?”这回是章翠屏紧张起来了:“太婆阅人甚多,我看那医生是顶敦厚的人,别错过难得的人选。”
“是人家选不上我,他另外心上有人。”
叶帆终于把话说清楚了,当场吁一口气,整个人有种舒畅的感觉。
“你不是说他专程为你而到香港来?”
“是的,来了,就在本城重逢了他的旧情人。”
“他打算跟他那旧情人结婚?”章翠屏急问。
“没有,他并没有这个打算,最低限度目前或短期内都不会有,以后就很难说了,他给我的印象是他会冲破重重障碍去争取一个美满成果。”
章翠屏一拍大腿,跷起大拇指来就赞:“这男人真是有志气,是要这样子立定志向披荆斩棘才好。我告诉你,小帆,他有他努力,你有你努力,逐鹿中原,看到头来鹿死谁手。”
“什么,太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还不明白吗?既是都末盖棺定论的事,你就放弃,太可惜了。我鼓励你跟他的旧情人斗一斗,只要哪一方面都比她出色、比她强、比她好,就会把你爱的人抢回来。”
叶帆定睛看着这位精神奕奕、身经百战的老人家。
“小帆,我说的是真心话。这年头,谁强就是谁胜,最后的一笑在谁身上,怎么能一早就论定?你就看贝家的变幻,看太婆本身的变易,就知道世情难料,有一半以上的成果在乎本身的奋斗。如果我当年认定大势已去,不挣扎求存,今日欣儿哪能当回名正言顺的贝氏第四代继承人。所以,小帆,只要强化自己,不要放弃。”
“我不会赢她的,我是个残疾人。”
“对,我差点忘了这一点,那就更加对你有利了。”
“为什么?”
“因为你本身有缺憾,如果你各方面都比对手出色,只输在这缺憾上头,是虽败犹荣,更是非战之罪。万一你赢了,对方无话可说,等于你已让赛,她非输得心服口服不可。小帆,哪有这么着数的一场仗你不去打,是不是?”
“太婆,你做我的军师、后盾、总指挥。”
“当然,我习惯垂帘听政。”
两人才这样笑作一团时,贝欣早已在房门出现。
所有的说话,她都听到耳里,记在心上去。
贝欣不得不苦笑。
造物弄人竟到了这个田地。
她跟叶帆之间的开战,由最爱她俩的章翠屏来策动,将来会演变成一场什么样的战役,真是不堪想象。
贝欣决定要防范于未然。
早早在问题未曾认真恶化之前,设法消弭它,才是当前急务。
惟一可行的方法就是釜底抽薪。
也就是说解铃还需系铃人。
于是贝欣下定决心调查到文子洋的消息后,就到港平医院去找他。
在作出这个决定之前,贝欣几个晚上没有睡好,心情是七上八落的,比较她在会议室内决定一桩几亿元的生意还要紧张,更害怕得失。
跟高骏结婚不知不觉已好年了。换言之,贝欣已有一大段日子没有跟文子洋相见了。在这期间,她几乎有一分钟的空余时间,脑子里都会想,会不会一转身,就看见文子洋了,他仍在城里吗?她从来没有探问过。
幸亏贝欣的顶层富豪生活和企业经营很能把她的全部精神时间霸占住,她才不会作痛苦的无谓之思。
正如叶帆提议过的,她和贝欣之间不必再提起文子洋这个人。就让这个名字、这个人、这段情缘枯死掉,贝欣把她和文子洋之间的交往定格在当年广州火车站上,其余的皆视为幻觉。
直至现在,不得不面对问题,寻求彻底解决的办法。她不能容许情况有任何恶化。
他俩在医院内病人休憩的后花园相见。
坐在那张室外用的铁皮椅子上,在温软的阳光之下,有无尽的舒畅。
如果他们是可以喁喁细语的情侣,那么,就是世间上一幅最美丽最可爱的图画。
可惜,情况不是如此。
远观是一对壁人闲坐于繁花盛草之间,近看却是两个各怀心事的并不能相亲相爱的天涯可怜人。
文子洋说:“世界上的事情太不可逆料了,又是几年光景了,当我正要打算放弃那个期盼你来找我的希望时,你就出现了。”
“子洋,一切都是命定的,是不是?”
“是。”文子洋说:“我只能和议,不可能当你有着有夫之妇的身分之时,要求你重新考虑过往的情分。”
这么两句说话令贝欣,活像是在大太阳下决斗的人,被对方锋利无比的箭,贯穿心房,连哼一声也没有机会,就与世长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