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当晚,我决定穿得极为普通,首饰固然没有戴,连脸部化妆也省了。
做配角尤其不宜太突出,太抢镜,我完全安于淡素。
临启程前,电话响起来,是丁柏年。声音是愉快的,说:“我来接你同去好不好?”
“你去接秦雨吧!”我一时情急,竟直说了。
对方有一阵子的沉默。
“反正你俩住得不太远,就两个一起接吧!”
我想,还是撒一个谎好,于是答:“宝钏刚来电话,她负责接我。”
“她也接秦雨吗?”
真糟糕,漏洞百出,于是慌忙回答:“不会了,车子坐不下,宝钏还要接另外两个朋友。”我吁一口气,自觉语调自然,对方不会看出破绽:“你这就去接秦雨吧,我们呆会见。”
挂断了线,慌忙穿戴,走到大厦门口等侯计程车。香江之夜,永恒的车如流水,马如龙,黄昏入夜,正是欢乐时光的黄金档期,那儿会容易截到计程车。我一站就是二十分钟。
不得了,急如热窝上的蚂蚁。抓起了大厦管理处的电话摇去电召的士中心,答应另加小账二十元,才抢到一辆车的服务。
加上中途塞车,足足迟到了十五分钟,才赶到舞会现场,大伙儿已然入席了。
我走到周宝钏的一席去,脸色大概尴尬的惨白,想起刚才撒的谎话,真不知丁柏年会怎么想?
周宝钏不知情,只一味的热情招呼我坐下,口中还说:“是塞车不是?我老早想到了!”
我只好设法截她的话,免得更显狼狈,说:“好了,好了,反正到步就好。”
“说的是,我们今天晚上就有位朋友不能来。曼明,今天你要缺了舞伴了。”
“不相干,醉翁之意不在酒。”
宝钏瞪我一眼,我才再加添一句:“我旨在大吃一顿,现今才明白为什么你这么能吃,有职业的女性,体力透支总要补充。”
“又多一位同道中人。”秦雨吟吟大笑,她真是个可爱的爽朗人,希望会合柏年的心意。
想起柏年,我拿眼瞟一瞟,倒没有什么异样。
或许,我只是多心。
于是,愉快地坐下来,准备享受这一晚。
舞会开始之后,同桌的几对朋友都在周宝钏夫妇诱发下走下舞池。
只剩下我、秦雨与柏年。
我立即站起来说:“我到外头去打个电话,突然想起有些事要交带那承办厨房装修公司的老板,你们去跳舞嘛!”
说完,也不待他俩反应,就走出大堂,干脆把自己关在洗手间一会儿。
再回到座位上时,整桌都空空如也,连柏年都在跟秦雨跳舞了。
我独个儿坐下,瞪着那天花板上旋转的五光十色的射灯发呆。
曾几何时,那一个衣香鬓影、衣履风流的场合,自己没有参加,总是有影皆双,出尽锋头,哪有像如今的落泊。
那段跟丁松年亮相人前的日子,是炫耀。
今日自己形单影只的时刻,似献世。
真是一般景物,两番心绪,伤心人别有怀抱。
从那一个时候开始,自己再愁苦,也不流眼泪,只轻轻的唏嘘一声,就算了。
也许从我企图自杀之后吧?
有人说,死过之后重生,就是再世为人,性情会得大变。
这个说法,玄之又玄。
其实呢,我对自己的解释是,自尊心因为极度的蹂躏,反而蓦然顽抗所得出的一点觉醒。
当一个女人,可以尝试以自己的生命唤回一个男人的心时,她的方式虽不可取,但最低限度,用心良苦,别无他求,求的那怕是曾经深爱的人一点点怜惜,而终不可得,是极为凄凉的。
有万份之一我不再转醒过来的机会,丁松年也不会难过、也不会自咎、也不会觉得自己有些微责任要负,他只会认定我死有余辜。
不只是他,还有他的娘、他的子,姓丁的尽皆如是。
生命在丁松年心目中儿戏至极,万万不及他一段轰天动地的恋情。无他,只一句说话,死的不是他本人,亦非他挚爱。
最直率的批评,就是你死你贱,与人无尤。至此,我的自尊被摔落地上,踩踏得血肉模糊。
我与其他活在世上的人何异?都是有娘生、有爷教。读过书、受过教育的一个人。
不必绝情绝义到这个地步吧!
死不掉的人,要重新爬起来,必须要有一份自信的支撑,我要告诉自己,活下去还是必须的、应该的、可以的。
那就要拾回我那被凌迟至片片碎的自尊,那怕只剩余一点点,也赖以为生。
穷途末路上,碰巧遇上指点我迷津的一个人,周宝钏扶了我一把,我就趁势站了起来。
或许,我仍是站不稳的一个伤心人。然,我会努力,再跌落一次,我还是会爬起来的。
完全堕入沉思之中,并没有发觉有人站到我跟前来。
“可以坐下来,跟你谈几句吗?”
我抬起头,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在造梦,随即再看清楚舞池内翩翩起舞的男男女女,泰半都是我所认识的,面目清晰之至。于是,我知道不是梦境,而是如假包换的现实。
有什么稀奇呢?其实老早就应该想到在这种场合会碰到很多人,很多你想见与不想见的人也必济济一堂。
我对丁松年说:“请坐。”
“你清减了。”
“是吗?”
“一个人来?”
我原本可以答一桌子的朋友,包括令弟都在舞池,怎么能算我是独个儿赴会?然,翻心一想,何必跟他在这些小事上执驳,对方是存了怜惜的心意,抑或是抱了奚落的态度,于今,都不应再有分别了吧。
第40节
故而,我点点头,答:“是的,我一个人来。”
这中间有一阵子的沉默,或者丁松年希望我会发问,让他告诉我,他的那位姓邱的小姐也在现场。然,我没有问。
不关心的事,不必管,不劳问。
他如果以为撇下了舞伴,跑来跟前妻打招呼,是给我天大的面子,他错了。
过了一阵子,松年说:“我的律师将与你接洽,关于分居的事宜。”
“有必要吗?”我问。
松年的眉毛往上一扬,答:“曼,事已至此,我们不可能走回头路。”
“对,绝不走回头路,我同意。”
“那么,你的意思是?”
“既是双方同意,也真不必再办多一重手续,就直接办离婚好了。”
舞台上刚好于此时变调子,由柔和音调转为兴奋嘈吵、节奏明快的热潮音乐。
我因此并不能听真丁松年以下给我说的话,面部表情于是维持原状,并无特殊的反应与回响。
丁松年霍地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就走了。
对于一个跟自己再不相干的人,他的喜怒哀乐,应已不在关注与紧张的范围之内了。
随他去吧!
我甚而不必看他往那个方向走,看他同来的是那个人以及那些人!
只是丁柏年与秦雨匆匆走回来,我笑问:“这么快就玩累了。”
“不!”秦雨带笑的语调说:“是丁柏年说要带你回家去了。”
“我?良夜正盛呢,别管我,你们继续玩去。”
“不!”只这么一个字,出自丁柏年的口,也见坚持。
我反而被他吓着了,稍稍抖动一下。
“我们走,你不要再逗留下去。”丁柏年说。
“走吧,我们一起。”秦雨附和着。
我还能怎么样呢?只好起身,跟在他俩的屁股后头走了。
在车上,三人都无话。
良久,还是我找了些关于快餐连锁店的问题,给他们说:“真是世上无难事,人心自不坚。我终于签了两间铺位了,一间在火炭,另一间在大埔工业村,地点还算不错,只是此较破烂,装修工程费用大了一点,不过,那是打进经营成本之内,将来也可报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