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碎裂的声音,敲击着清泠的夜。
摔东西的声音是从六楼发出来的吧?
前天在停车场见到的男人从公寓的大门匆匆走出,额前的一络头发颓然的遮住半个眼睛。
我抬头往上望,心中一惊。
六楼的阳台上,一个女人坐在栏杆上,双脚在栏杆外晃荡。
她到底想做啥?
我唯一能做的事,便是冲上去把她拉下来。
我气喘如牛地爬到六楼。
大门是开着,或许是那男人走得时候粗心地忘了关门也说不定。
我毫不犹豫地冲进屋内。
何丽倒是好端端的坐在沙发上。
我一时傻在那里不知该如何解释我的鲁莽,难道刚才是我眼花?
“我刚才在楼下看见你坐在阳台的栏杆上,我以为你……”
“以为我会往下跳吗?”她笑了,笑的只是面皮,蒙娜丽沙似的微笑:“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喜欢坐在高高的地方,这里太矮了,才六楼,以前我住二十二楼呢!往下看,人跟车都变得好小好小。”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前方,好想在跟空气说话,仿佛我并不存在。
“来。”她站起来拉我的手,极其自然的,似乎已经拉过千百次般自然。
她拉着我走向阳台,一瞬间的时刻,她已经轻轻松松地挂坐在栏杆上,熟稔的程度,证明她时常这么做,两只脚挂在栏杆外,晃啊晃。
“你也上来啊!”
“我?”
我大约犹疑了三秒,仅仅三秒。
我坐在她的身边。
六楼并不高,但摔下去,即便不死,也半身残废。
她的头偏过来靠在我肩膀上,清柔的风把她的头发飘到我的脸上,我可以闻到她头发上洗发精混着香水的味道。
居高的恐惧与女人特殊的气味,复杂的情绪,把我的身体变成了僵直的木乃伊。
对面公寓的一个男子打着赤膊,在窗口旁探望。离开。回到窗口,又离开。
“你爱我吗?”她抬起头,向右偏着45度角,睨着我。
我的头仿佛与我的身体分离,如捣蒜般的猛点。
她看过我的信了,我肯定。
“真奇怪,我那么爱他,他却可有可无,你倒是这般爱我!”
她的声音飘飘荡荡的,有着看透什么的凄凉。
我们并没有在阳台上待太久。
她把我拉回客厅。
她站在客厅的中央,甚至没有拉上窗帘,便刷地脱去洋装,像是急于从洋装紧紧的束缚中挣脱以重新获得自由。
我可以想像对面公寓打赤膊的男人若是又回到窗口,他那獐头鼠目的模样。我杵在那里,我的脚被定住了,牢牢的钉在地板上,而且这一次连手也被定住了,像是中了符咒,动弹不得。
她脱了我的衣服。
然后牵引着我的手在她的肌肤上游走。
我像个木偶,而她是操纵木偶身上的线的主人。
在造爱后,她赤裸的身体离开我的胸膛,转身在湖水绿的沙发上蜷缩。她紧紧地抱着浅茶色抱枕,抱枕上的金色流苏,无力的垂落在她细白的小腿上。
我很受感动,这是我的第一个女人,我热烈地从背后抱住了她。
瞬间时间停滞。 补习班走廊上贴满花花绿绿的榜单,名子像蚂蚁一样的爬满整个墙壁。
一只蚂蚁,一个故事,一年压榨式的苦读。
我蛮不在乎地吹着口哨走过。
“许智麟,你来回答下面这一题。”透过麦克风的声音在教室中诡谲地异常刺耳。
何丽完全像无事人一样,照样点我起来问问题,那题很简单,我却跟自己呕气似的不肯回答,傻傻地在那里罚站。
她一视同仁看待我和其他同学,在那片刻我怀疑昨天发生的事根本是我的幻觉。
但只要重新碰触她火热的身体,一切又趋向真实。
“还没看到你写给我的情书时,我就知道你爱我。”她说。
“你怎么知道?”我的头枕着她的大腿,张开眼睛问她。
“如果你站在讲台,你就会知道,看到台下,一清二楚,几百只空洞的眼睛,只有你的眼神是不一样的,你太年轻不懂得掩饰。”
她一边说一边抚摸着我的头发,像一个母亲。
或许每个女人的心理都住着一个母亲。
那段时间,光阴便只在补习班和何丽客厅的沙发上流转。
当然,那年我只考上了三流的私立大学,仅仅比前一年大学联考的成绩多了五分。
如果有人问我会不会后悔?
我会回答我不知道后悔是么滋味。
时间过得太快,来不及停下来思考该不该后悔。
“我想过你为我做过很多的事,我知道你爱我,可是我跟他,我们已经在一起八年了,从大学时就在一起到现在,我们太习惯彼此,也太了解彼此。我们之间是别人没办法替代的。其实我要谢谢你,你的出现,让他嫉妒,让他开始重新爱上我,我们之间原本已经是一滩死水,是你让我们重新开始。”
原来我最大的功用,就是把死水搅成活水。
我仿佛看到巨大的何丽握着细细长长小小而笔直不动的我当作木桨,奋力地搅动湖水,直到波浪打在那男人的身上,男人回过头来终于看见何丽的努力,于是两人在岸边相拥,而我这根小小的桨便被弃在湖中,一直一直一直往下沉,深不见底。
“谢谢你。谢谢你这段时间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之,你是个好男孩,你会遇到比我好百倍的女人。”她伸出手来和我握手,什么时候我们生疏到只有握手,连拥抱都嫌太亲密吗?
“好男孩”这三个字刺伤了我,她是故意在刺伤我,难道她不知道嫌我的年纪小,而且难道她不知道她就是比任何女人都还要好百倍的女人。
“但是他对你不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而哽咽。
“我知道你的意思,这是我的决定,要和他一起去加拿大,不管结果怎样,我都不会后悔。明天我就要上飞机了,所以我今天一定要来跟你道别。我会永远记得你。”在她的眼中我看不见分离的惆怅。
看着她的背影,染成浅棕色的大波浪卷发在夕阳得照射下变成了金黄色的放肆的舞步,每一次跃动,都散发出不可思议的光泽。
我想像不出卷发后面的脸现在又是什么表情,是悲伤、是欣喜、还是洒脱?我幻想她会回头,狂奔地像我跑来,投奔到我的怀中。嘤嘤啜泣地说:“我错了,你才是我想要的男人。”
但是她没有。
幻想终究只是幻想。
只有她的高跟鞋声坚决地敲着人行道,发出叩、叩的声响,讥笑着连冲去拉住她的勇气都没有的我。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家,像只战败的狗。
十九岁的我,在禁忌的暧昧中苦涩。
我在浴室扭开莲篷头,水哗啦哗啦地打在头上,我用力地狂吼,声嘶力竭。
直到双脚无力地坐倒在浴盆当中,雾气中一个红洋装的身影朦胧地对我姗笑。 我一直不明白那男人那么坏,为什么还要爱他?当然那时我自忖尚不属于坏男人这一类。
后来我才知道好男人多半乏味,做起那件事千篇一律;坏男人却善于调情,千变万化。(不知道当时的我在何丽心中的模样,是否像好男人般的乏味。)女人会选择坏男人的原因,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这是一个有着水蛇腰的女人告诉我的。
她跨坐在我上面摇摆的姿势,宛若淡水河里招摇的水草。
她问我:她的未婚夫“那个”不太行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