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女孩子希望有王子骑着白马踏踏而来,然而这王子若果养不活你,又有什么用?
我颇有点心灰意冷,单身女人如果没有一份工作,那是不行的,凡工作都有倾轧、排挤、斗争——除非阁下一辈子被压在最后一层,被压的滋味更不好受,故此只好向上爬,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把头理在桌子上,在江湖太久了,咱们像定了型似的,很难走回家庭去。但我是这么累,我叹息,除却天边月,没人知。外表看上去,也还是一个焊强的时代女性。
我刚安定没多久,美国人森姆探进头来,“怎么,颜,又郁郁不欢?”他是国际营中最公道的一个人。
“你想我怎么样?”我反问:“跃上办公桌跳肯肯舞?”
“别拿我出气,访问杰出国际科学家一事,是否由你负责?”森姆问。
“不是!怎么推到我头上来?”我气愤,“那两个新丁为什么不做?”
“嘿,新丁得宠,你不得宠,总之你支老丁的薪水,做什么工作有什么关系?”
“我要是跟日本人唱歌跳舞去,又自不同。”我说。
森姆讶异,“ 值得吗?他的薪水才比你多一两千,他又不能捧你上天。”
“可是他能叫我受闲气。”我闷闷不乐。
“谁不受气?”森姆说:“别说我阿Q。”
“不会,我比你更Q,我干脆姓Q。”
“这是联络的地址电话,你好自为之吧!”森姆出去了。
我无奈,背上相机,出发。
那科学家年纪很轻,是中国人,长得很端正,一表人才,十分出色,姓陆。我为他做了一个很短的访问,便打道回府。反正写什么都会被日本人批评得树叶都落,他咬定了我不行,渐渐连他自己都相信起来,此刻,恐怕就算我答应与他出去吃饭跳舞,都来不及了,他仍然认为我是小学程度,人在上,我在下,除了忍无可忍,重新再忍之外,别无他法,每一间公司,每一个机构,都少不了这样无理取闹的人。
管伙计合理、听话,持大学文凭,有十年经验,他还是爱踩就踩、一只臭皮鞋压上面孔来。
每天早上,我在搽五百元一罐润肤霜的时候,就同自己说:这么好保养为的是什么?又没有丈夫儿女来吻别,不过是回公司去贴上司的冷屁股罢了,唉。
可是天天还得做下去。
习惯了。
德国人议斯问我:“你不舒服?”
“吃不下饭。”
“看开点。”他笑。
我坐下来,匆匆忙忙写好一篇访问,没有什么精粹可言,平平稳稳,普普通通,交上去。
日本人出来说:“为什么不自己交进来?别老叫信差走来走去好不好?”
“好好好,我以为你关着门,不想人打扰你。”我仍然息事宁人,怎么都不同他摊牌。
他拿着访问,看都没看仔细,“这开头不好,谁会看这样的句子?重写过。”用铅笔一笔勾销。
我心想笑,又觉得不是笑的时候,从是挂上一个愁眉苦脸的面具。
“你明白我说什么?我猜想你不明我说什么。”他吼。
我仍然一丝火气都没有。“我明白,我当然明白你说什么。”
他进房去关上门。
我耸耸肩。
法朗索娃走过来,“干嘛?他跟你是耙上了。”顶关心的,“你什么地方得罪他?”
我问:“你真想知道?”
他点点头。
“三个月前,我前任老板临走之前同他说,颜回的稿子最好。这一下子赞坏了,如果我前任老板对他说,我简直可以代他的位置,我早就变成八块。谁想害死谁,就在他老板面前夸他你明不明白?”
“我完全相信。”法朗索娃点头。
“下了班去喝酒吧!”
“好。”法朗索娃问:“你头不痛了吗?”
“债多不愁,虱多不痒。”
借酒浇愁,难怪中环酒吧,到下班时分挤满了酒客。
大冢江湖混饭吃,谁当真救国救民?得过且过,但日本人偏偏日日跟我闹,他是想我辞工吧!但是我不会那么做,不是不想争一口气,而是无处可去。
喝到第三杯的时候,有人同我说话:“颜小姐?”
我转过头去,“咦,陆先生。”是那个高温物理专家,心里有些高兴,我难得见到一个公司以外的人。
他温和的笑,“下班来轻松一下?”
“麻木一下。”我更正他。
“不介意我坐你身边?”
“欢迎之至。”我喝了一点酒,活泼起来,用手撑着头,微笑,“请坐。”
法朗索娃说:“喂喂,这是我的位置。”
“滚开,”我说:“别吵。”对陆说:“那是我的同事,不必理他。”
“你们那里外国人很多吧。”
“简直没有中国人,只我一个。”我笑。
陆说:“不过像我这样的中国人,也同洋人差不多,我在多伦多十三年了。”
“那么久?不过普通话还说得很好哇。”
这时议斯过来拍拍我肩膀,“不是说头痛吗?”
“去地狱。”我说。
陆笑,“你的中洋外交法很特殊。”
“外国人,不必对他们好。”我懒洋洋的说。
陆看看我,“从没听过这样的论调。”
“如果你像我这样,天天受着洋气,你也会学我。”
“真的有那么多气受?”他笑。
我凝视他,“你们这种顶尖专门人才是不会明白的,像我们这一行,任何人三个月就可以上手,人才过剩,老板才不在乎谁去谁留,况且各人学历又杂,学徒出身的瞧不起大学生,大学生又不喜欢学徒。”
他点点头。
“不好意思,认识才三小时就吐苦水。”
“大家同胞,有话不妨说。”他幽默。
忽然之间我很感动。
没有人关心我已有三四年,忽然之间我有向他倾诉我的一生的冲动。
三十岁的女人,前半生的故事长过一本书,说不胜说,也无必要说,我忍下来。 “吃过饭没有?”陆问。
“没有。”我盼望地看着他。
“我们一起吃。”他站起来。
议斯与法郎索娃,还有亚方素也在,都齐齐叫出来,“喂喂,颜,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说:“我与中国人去吃饭,请大家记得我也是中国人。”
如果妈妈听见,一定认为我放浪得离了谱。我也费事多讲。
到了餐馆,酒意去了一半,有点窘,只好继续喝酒遮丑。
再下去我会醉,我知道大事不妙。
“别喝了,明天还上班呢。”陆温言的说。
我放下了杯子。从来没有人劝我不要喝,第二天头痛是一回事,同事们至多抱着头欲仙欲死,但少有人觉得我会受不了,每个人都觉得我受得了一切——拿男人的薪水,做男人的工作,男人受得了,她也该受得了。
我感喟。
他说:“我会在香港留下来。”
“那很好,”我说:“你是反潮流的,现在大家都嚷着要走。”
他说:“找到工作,就不想离开。”
我一味点头,他替我叫了清淡的菜式。
我想:妈妈要是看见他,那才高兴呢,准把他当乘龙快婿。这样的华籍男子是吃香的。
我默默吃完饭,由他送我返家,这也是崭新的经验,通常我们在酒吧外分手,一声呼啸,便各散东西,哪有送到家这种事,不可能。
送到门口,居然有点依依不舍,中国男人就是这点细心与含蓄,他双手插在袋里,等我开口。
我说:“今天晚上很高兴。”
“我也是。”他说。
我补上一句衷心话:“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