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龙凤楼做了几个月。他们叫我阿明。
在他们眼里,大概我是个怪人,不赌不抽烟不喝酒,工作超点时候也没有怨言,不与客人搭讪,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老板是个滑头码子,却也识好歹,他对我很好,他也知道我们家是同行。
这里没有伦敦大,比利物浦正规,一出城就是大学,来光顾的客人,除了一些外国人,便是学生,中国学生。这些学生自然家里环境是不错的,不然怎么吃得起中国馆子?有一些就太爱玩了,穿得离谱,熨头发带耳环,带外国女孩子,读了半世还没毕业。他们带着“我是顾客你是侍者”的态度,对我们很没礼貌,最好的法子是不与他们计较。
另外一班真正念书的学生,高尚得很。逢周末假期就来了,叫几个小菜,陪着女朋友,谈谈心,喝点酒。有时候跟我们熟了,就招呼一声,听见别的伙计叫我阿明,他们也叫我阿明。
我不介意做侍者,这是住外国的好处,只要付出劳力,换取酬劳,无论怎样,都比摊大手板问家里要好一点。
我的计划是积蓄五百镑。以现在一星期五十镑的收入,实在不难实现,等钱够了,下学期我便进大学。
然而我见到了她。
跟她在一起的,是一大堆男学生,其中好几个都是读完博士,打算回家了。只她一个是女孩子,她的头发是直的,齐的,黑得闪亮,雪白的牙齿,脸上没有化妆,面色很好,穿着一条打补钉的牛仔裤,一条白色的T恤。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我从前没见过她。
她说:“……我真不舍得你们走。”
那天是她请客,结账的时候面不改容,笑嘻嘻的跟我说:“你看,这么多大男人吃我,好意思!”
我不敢笑,默默的接过了钞票。
其中一人,姓叶的男孩子说:“你看看她那种无赖样子!上学期咱们一大班人教她功课,她称兄道弟的,这下子我们要走,她又说不舍得,等到付钱了,原形毕露,就向别人诉苦了。难道我们还抵不过这顿饭?阿明,把钱还她!”他伸手来拿账单。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个女孩子说:“阿明,我不过是说笑,快拿走。”
我看了她一眼。她正笑吟吟的,她叫我“阿明”,我可还是第一次见她。
我把账结好,再走过他们一桌,叶叫我:“阿明,过来坐一坐,我们就快走了。”
我趋向前去,“不能坐,值班呢。”
“坐一下,老板说话,也得给我们面子。”
大伙儿起哄,拉了椅子一定要我坐。我只好站着,问他们几时回去,坐飞机还是坐船,考试成绩怎么。
他们说:“这里的人你都见过了,只除了玫瑰。玫瑰!你怎么了?”
那个女孩子原来叫玫瑰。
她咕哝说:“你们都走了,剩我一个人,我还不知道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才念得完呢。做了孤鬼。”
“我们下星期才走,你急什么,旧朋友走了,自有新朋友来。”叶说。
她叹一口气,“朋友是旧的好。”
大家都静默了一会儿。
我只好叉开话题,我问:“这位小姐好象不大来?”
叶笑说: “她哪里来中国馆子?她根本是外国人!到花花公子俱乐部去找她还差不多!”
“别乱说,”玫瑰又恢复了神采,她说:“我是来不起。”
我笑,“客气了。”
“阿明,你是年轻小伙子,我劝告你,你没有女朋友,别心急,像这位玫瑰小姐最好敬鬼神而远之——”
我脸红了,尴尬得很。
玫瑰却说:“关你什么事,叶?阿明要找我,他自然会找我,他不来找我,你差八人大轿去抬,也抬不动,要糟塌我,犯不着把阿明拖下水。”
他们两个人倒是一来一往,决不吃亏的,我只好借故退开了。
他们那一桌坐到很夜才走。
我送他们出去,玫瑰朝我笑了一笑。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那天晚上我想,像她那样的女孩子,男朋友不知道有多少,恐怕什么样的都有,我如果在她面前转,也太不量力了,想来做什么。
过两天上工,他们又来了,这次不是晚饭,是喝午茶。
她的笔记本子都摊在桌子上,喝着啤酒。我为他们写了点心。她的精神不大好,靠在椅背上不出声。但是见了我,还是笑了一笑。
她说:“这一次是真的饯行了。”
他们安慰她:“将来回了家,大伙儿还是可以见面的。”
她摇摇头,拿了一枝笔,趁点心还没上来,在一张纸上不知写什么。
叶最爱说笑,他指着说:“阿明,你过来瞧,这就是标准大学生了,趁着吃的空档就做功课,一点不尊师重道。”
玫瑰头也不抬,“胡说,我是帮张做会计难题。我自己的功课可要紧呢! ”
叶转向张,笑得更厉害,“张!你真不要脸?她比你还低一年,大家交学费上课,怎么你就去求她?被她看轻,又没有好好的跟你做。”
张面孔红红,“你们不知道,她的会计可厉害呢! ”
我忍不住问:“两位念的是什么科目?”
“管理科学。”玫瑰说。
我看向她,刚好与她闪亮的眼睛接触。
我一震,这么好看的眼睛!
点心上来了,她还是低着头做功课,他们把叉烧饱递在她手里。
我说:“吃了再做,当心不消化,胃痛。”
叶说:“都是小张不好,害玫瑰这样,你不知道玫瑰,别看她那样子,还真用功,一见功课废寝忘餐——喂!玫瑰,炒粉炒面冷了。”
“嗳。”她应着,还在看那张题目纸。
我笑着摇摇头。她倒算是一个特别的女孩子。
明年我进了大学,也有功课可做。
等我再过去为他们冲茶的时候,她已经把功课做好了,正老气横秋的在教小张。
叶摇头顿足叹气,说:“男人不争气,给女人欺侮,还成什么样子!世风日下。”
玫瑰白他一眼,“这个人来了外国几年,中文也不大明白了,人也胡涂得很,乱用成语。”
叶偷偷的对我说:“我们都怕她。”
“我上课时间到了,谁送我?”玫瑰问。
叶说:“上什么课?缺堂吧,你一直说要学桌球,今天大家有空,下午到桌球室去。”
“不行啊,”玫瑰懊恼的说:“下午有法律课,你们走了,我可还得捱下去,否则永无出头希望。都是你们不好,一年多了,说教我这个教我那个,结果——嘿!”
“叫小张送你,小张,够义气送一送玫瑰。”
玫瑰跟要走的几个人好好的道了别,跟着小张走了。
她临走转头向我点点头,“谢谢。”她说。
我不响。只笑了笑,看着他们离去。
这时候吃茶的客人已经走得十成九了。
叶问我:“她很好看,是不是?”
我点点头。
叶说:“我们当她小妹妹,她也很懂事就是了,你或许见过她哥哥,年初回了家,以前也常来龙凤楼的。”
我说:“我只做了小半年,没见过他。”
叶说:“我多嘴得很,既答应替她介绍男朋友,又答应替你介绍女朋友,结果两件事都没做到,人却要走了。”
我笑,“我的女朋友……?这件事倒罢了,只是她怎么还少男朋友?”
“男朋友是多,没一个看得上眼。”叶说。
我只好再笑。
“几时走?”我问。
“后天。”
他们走了之后,玫瑰就没有来过。
我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她,或者如叶所说,到花花公子俱乐部去,但愿他们只是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