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书看得有点累了,夹上一页绘有白茶花的书签,把书搁在桌上,啜一口茶,拾了一片饼细细啃着。小云朵从蓝天上徐徐飘过去,天色柔和,不早了,然而也还不算太晚。
平日这时候,她在幼稚园上才艺的课程,但是三姊替她请了长假,要她利用这段期间好好调适自己的身心状况。其实她的身心状况也没什么好调适的,只不过那回从水上餐厅——
娓娓连忙在脑子里喊停,不想再思及水上餐厅和后来发生的事,那是她毕生觉得最羞赧、最受打击的一件事,至今只要稍一回想,就会全身发热,胸口拧绞……
或许三姊说得对,她的确有调适自己的必要,好真正抛却不愉快的记忆,和记忆里那个人——
不知怎地,她的周身又发热了——这是一种病症吗?娓娓困扰地想,丢下饼,端茶喝一大口,给自己定定神。
这时候一阵风来,风里酝有远处的海洋清新微咸的气息,一张薄薄的白纸被吹到娓娓脚边,她有点诧异,弯腰把它拾起来。
纸上数行潦草而富有个性的笔迹,吸引娓娓的眸光,她不自禁轻轻念出来:
梦在何方
是在穹空辽阔底胸膛
大河深沉底臂弯
或是远去的那只青岛底羽翼上
倘若你愿意小心小心地寻找
梦所在的地方
只是一颗小小的多情底心房
娓娓心儿怦然一动,只觉得这诗句好动人,她四下里张看,见两张桌子外的位置坐了个男子,侧对着她,他的桌面有杯咖啡,另外是散乱的纸和笔。
想必这页诗篇是这个人的,被风吹落过来,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娓娓拿了那诗稿,慢慢起身,走到那人桌边,轻声问:“这是你的吗,先生?”
那男人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迳凝神望着远处,不知在看些什么,或是想些什么。他穿着旧米黄的上衣,领口敞得开开的,袖子随便卷到肘弯,发长及颈,又蓬又乱的,有点像贝多芬那种款式,不过这个贝多芬蓄有刘海,把脸庞遮去了至少三分之一,其余的三分之二又是胡碴遍生,在这种情形下,要把他的长相看清楚,委实有点困难,然而娓娓注意到他有着极高傲的鼻准,他的一双睫毛浓密得令人惊奇,她猜想放两根火柴棒也
不会掉下来。
他依旧没理会娓娓,她有点发窘,轻轻放下捡来的那张诗稿,正待要走,他却突然出了声。
“你听见没有?”他问。他的嗓音低沉,略微发哑。
娓娓忽有一种感觉,好像认识这个人,却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同时她也不明白他在问什么,呐呐道:“听见什么?”
他却又不理她了,目光始终没有抬上来看她一眼。
风又来了,这回更轻佻,把榄仁树拂弄得簌簌作响,还一口气把桌上的纸张全吹走,那男子只兀自锁住眉心发呆,全不理会。
娓娓无肋地看看他,又看看地面,实在不忍心见到这一堆——大约都是诗稿,散落一地的。于是她沿着红砖道一张一张把它们捡拾回来,咖啡座的小妹也帮着捡了两张,一名路过的老太太拍拍她的手臂,好心地指点道:“街对面还有一张。”
娓娓只得又过了街去,最后的一页落在绿地的一丛蔷薇花下,娓娓人蹲在粉红蔷薇边,看着写在纸上的诗句。
昨夜你落下的那颗泪
凝成今晨玫瑰办上脆弱的露珠
我全心全意将它呵护将它照顾
我愿举手成伞将心作屋
乌它遮风蔽雨不使它消失
因它点滴来自
你的情衰你的肺腑
和我那深深恋你的悲哀
多么深情款款的文字呀!娓娓感动其中,一双梦样的大眼睛进出了泪光,把那张纸压在胸口,仿佛希望纸上美丽的字句能够嵌入心里去似的。
她抬眸朝对街望去,眼底带着敬慕之意,不想那男子所在的座位,却已经空荡荡,徒留下一只蓝色咖啡杯在花格子桌上。
人呢?
她非常惊诧,站起来左右张望、寻找,无一那旧米黄的身影。他人就这样走了吗?娓娓的心情不觉沉落下来,那人的诗稿还在手上,她悒悒挪了两步。
“你听见没有?’
蓦地一个幽沉的声音在她后脑勺响起,她猛旋过身,鼻尖碰上一片胸膛——是那男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他高大的身架横在她跟前,靠她好近,她浑身起一阵快乐的鸡皮疙瘩。
她战栗地问:“听……听见什么?”
到底他听见什么是她听不见的?娓娓心中非常着急,想要和他配合,但是到现在还是满头雾水。
他低下头看她,眼神是那么深邃、那么沉郁,然而他出现极端失望的神情。“你没听见吗?”
她不愿让他失望!赶忙道:“如果你提示一下,也许我就听见了。”
他摇头,低低道:“但凡俗人,都是粗心的、疏忽的,永远也听不见真正值得倾听的声音。”
“我不是俗——”娓娓想争辩,却又闭上嘴巴。她很沮丧,他不会相信的,谁教她听不见他听见的声音呢,但是,他到底听见了什么?
这男人把手往空中一挥,说道:“风声、浪声、草木摇曳,鸟叫虫鸣——大地在呼吸、在心跳,大地在踏步走,是那么响亮、那么动听。”
大地在踏步走?娓娓还是觉得迷迷惑惑的,不过她呢喃道:“我懂了。”
她有片刻不敢出声,不敢打扰他的“倾听”,末了才迟疑地递上手上那叠诗稿。
“这些都是您的作品吧?”
他回头张一眼,脸上的表情忽然显出百般的痛苦,半晌才幽幽道:“这本来为一个女子而作,如今伊人已去,留它何用。你替我把它扔了吧。”
说毕,他掉身而去,娓娓怔了一下,内心涌起一股不能理喻的醋意——这些动人的情诗是他写给一个女子的?
她回过神,匆忙追上去,手捧诗稿跟着他在红砖道上走,试着挽回他的心意。
“先生——我想您是位诗人吧?这些都是难得的佳作,又是您的心血,弃之可惜呀。”她劝着。
他用眼角的余光扫瞄她,脸上仍是淡漠的神态。“就算是佳作,是心血,如今这个时世,到处是功利思想,有谁了解好诗?有谁欣赏好诗?”
他那语气充满痛心与颓丧,娓娓立刻表明支持的立场。“先生,我就是一个诗的爱好者!”
这男人闻言,足步一停,拿那双半掩在乱发之下极其深沉的双眸看她,久久,突然发一声冷笑,走了。
娓娓愣着,自动又跟上去,颤声问:“您不相信我吗?”
他回过头把她上下一瞧,淡然道:“一个典型的都会女子,一身香奈儿的包装,上下都是名牌——我很难相信追求时髦和绚丽的人,会是诗的爱好者。”
娓娓低首望一眼自己白鞋配薄荷绿春装的穿着,一方面感到羞惭,一方面又对他敬服极了——诗人的眼光果然犀利,一眼就看出她衣服的品牌!
都要怪三姊,这阵子她闲来无事,老在她身上玩服装游戏,今天出门前也是她硬逼她卸下白衣、牛仔裙,非要更换这身打扮才放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