梶娓嗫嚅道:“我也不是常常穿这样的。”
面对诗人一身的破旧和不同凡俗,她感到好自卑。
他又慨叹。“我猜你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所以大部分人在为生计奔波忙碌的当儿,你能够悠悠闲闲泡露天咖啡座,度假似的打发时间。”
他的口吻有讽刺的意味吗?梶娓倒吸一口气,十分的紧张——不能让诗人知道她是豪门出身,否则他会更加瞧不起她。
她支支吾吾说:“不……不是的,因为我最近……出了一点问题,所以暂时放下工作,只是暂时!”
这解释似乎还不能得到他的谅解,她说下去,“其实我家……很普通的,”她咬咬下唇,拣了最悲哀的一点来讲,“我父母都在这一、两年过世了。”她的眼睛有些潮湿。爸爸妈妈,希望你们在天上安息。
“你是说你是父母双亡的孤女?”
娓娓点点头。
诗人在胡碴子下面的脸色,明显地放柔和下来。
“我也是。”他低声道。
她很吃惊。“你也是父母双亡的孤儿?”
他点头。“从十八岁开始我就是孑然一身,求学、工作,一切都靠自己。”
他说得很辛酸。
“哦,这真是遗憾的事——但是您真是教人敬佩!”她衷心道。
他深深凝视她。“我们是同病相怜?”
“我们是。”她悚栗着应道,感受到一种心与心相互的激荡,仿佛缘份的乍始——可以这么说吗?可以这么想吗?
气氛在悲伤中又带着点温情,娓娓步履悄悄跟着诗人走,略落后一点,然而亦步亦趋。李隆基屡次偷偷以眼梢瞄她,想她也有紧追着他不放的时候,心头窃喜,表面上仍旧做出一副端凝忧郁的神情。
到街的尽头,他拾级而上,高高立在海堤上,满天昏黄之下,海风吹他的头发,吹
他的衣服,他俨然是遗世独立,天地最后一个诗人。望着海天,他不禁吟咏:
大地
引天穹悲怆之泪水
涌注咸红色黄昏血一般的
大海
咏毕,缓缓调过息,李隆基回头见娓娓傍石阶而立,仰望着他,满脸都是倾心爱慕。
他差点拍腿大笑出来。没想到艺术家这么好干,首先你把自己搞戍一副起码有两年没梳过头发、没换过衣服的样子,然后进行哲学式的谈话——一个原则是,你讲的话你自己也莫名其妙,那就对了。同时别忘了呈现那种潦倒了有一百年之久的表情,不出半个小时,就会有女人过来安慰你,然后,爱上你。
像娓娓这样于。
李隆基在上头向她伸出手,把她拉上海堤。她有着小小的,颤抖的兴奋,人在他身边,有点站不稳。
“请问……”堤上风大,她把音量提高一些。“请问您的大名?”
李隆基想到娓娓嫌弃过他的名字,她不爱具有炎黄子孙气魄的名字,可以,给她一个优雅、诗意、欧化的名字。
“我名不大,”他维持哲学的风格,慢条斯理说:“我叫李斯特。”
自己报了名,他却偏过脸去蹙眉——怪了,怎么听来像外国脚踏车的名宇?
“李,斯,特,”娓娓一宇一宇的说,像吻着那些字。她醉了。“你和一位外国音乐家同名。”
“呃,是的,家父深爱音乐,曾经想把我培植成钢琴家。”娓娓当初也对他父亲印象不良,现在一并为他父亲翻案。
她果然肃然起敬。“令尊真是有心。”
他转过去望着夕阳,而娓娓则在一旁偷偷望他,他在风里的姿态好放犷、好潇洒,他的身形看来格外高拔,几乎和李隆基差不多——要命,她怎么会想到那痞子身上去了?那个人和这个人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可是……
为什么这个人会使她想到那个人呢?
娓娓感到烦恼,咬着手指头苦思,一抬头发现这位名为李斯特的诗人正瞅着她,她—霎红了睑,晕色染着了在象牙白的颊上,久久未褪去。
李隆基不免被她的俏样子勾得心动,想与她挨近一点,亲近—点,最好把人抱过来在怀里温存,然而总不能没名没堂的动手这么做,于是突然生了病,抱着头,身子在那里摇摇晃晃。
他装得真像,娓娓一吓,赶忙过来把他扶住,问着,“你怎么了?”
“没什么,”他从喉咙挤出哑调子,故意做微弱的挣扎,其实大半个人都挨在她身上了。“我没什么,你不要管我。”
“你不要逞强了,你看你痛苦成这样子。”
李隆基让自己更加痛苦。“这……算什么,小小肉体上之痛苦,怎么比得上心灵之折磨?”他让她拦腰抱着,呼吸她身上若有似无的幽香。“你能体会那种感受、那种滋味吗?我与一个女孩相爱八年,为她付出一切,她却……不声不响丢下我走了,我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走!”
“天哪!”娓娓低声说,强烈感受到那种椎痛。
他如泣如诉。“海边的屋子剩下孤零零我一人,白天我没有办法思考,夜里我没有办法入睡,我甚至不记得我有多久没有吃东西了。”
“这样下去还得了!”娓娓把他搂得更牢,生怕一不小心他就倒下去,然而隐约中感觉他一副体格相当结实强健,还没有显现出身心遭到折磨的现象,想必是他天生秉赋
好,但是长此也不是办法。娓娓抬眸看了看天色,果决地说:“你必须好好休养,不能再糟蹋自己了。天要晚了,来吧,我送你回家。”
李隆基睁开一只眼睛。“你要送我回家?”
“我不能让你这样子自己回去,你现在太虚弱了。”
“可是——”
“你说你住在海边是吧?那应该就在这一带,好在不很远……”
“不,不,我不能麻烦你——”
“李斯特先生,”她正色道:“对我来说这一点都不麻烦,我很乐意帮个小忙,我一向都很敬重艺术家,除非,除非是你嫌弃我……”
“我怎么可能嫌弃你,我还想和你做个朋友呢。”
她抿嘴害羞地笑了。“我很高兴你不嫌弃,我很高兴能和一位诗人做朋友,”她把他扶下海堤石阶。“你要慢慢走回去,还是要叫车?”
“这……我……”
李隆基心里叫苦,开始憎恨自己——没事他弄出个失恋的故事做什么?还加上一个海边的屋子!他是住在海边没错,然而那是栋临海大别墅,一个潦倒、失恋、身体有病的诗人,绝不可能是—栋豪华大别墅的主人。现在娓娓非要送他回家不可,他怎么办?
他又不能严拒,好不容易接近她,他们的友谊才刚萌出小小、脆弱的芽,—拒绝就伤了她的心,他也别想再和她混下去了。
海边的屋子,海边的屋子,这会儿他上哪儿去弄一个适合诗人李斯特居住的地方?
李隆基心里七上八下,跟着娓娓沿着海堤下的街巷,磨磨蹭蹭走了半个多小时。远处薄暮的天空,可看见海湾蓝星大饭店灿灿然亮起蓝光,壮丽得像下凡的蓝色女神。
他们距蓝星有一公里路遥,这一带地域已属蓝星所有,曾有兴建度假小村计划,由于事未成熟而搁置,还有一些零星的屋舍荒置在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