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虾吗?”温柔醇厚的嗓音问道。
她猛地抬起头来,却发现他注视的,是另一个女人。那句体贴殷勤的问话,并不是对她说的。
董絮红着脸,噙着笑,轻轻摇头。“不吃。”
“怎么不吃?”
“有壳,怕脏了手。”
“这么挑食?”夏侯寅低头,靠近那张红润小脸,笑着逗问。“那蟹呢?吃不吃?”
“不吃。”
“也是怕壳脏了手吗?要是去了壳,只剩蟹肉呢?”
“还是不吃。”
“又不吃?为什么?”
“蟹太寒了。”董絮轻声细语,双手轻覆着小腹,神态更羞了些。
“的确,我早该想到。”夏侯寅点头,神情愉悦,伸手也覆着她的小腹,两人相视一笑。
画眉无法动弹。
她只能坐在原处,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在她眼前发生。
她看着,他对另一个女人微笑。
她看着,他握着另一个女人的手。
她看着,他温柔的注视着另一个女人。
这不是在演戏。
他们早已弄假成真,那些曾是专属于她的温柔、宠爱、呵护,如今都已全部易主。从踏入大厅后至今,他的视线甚至还不曾落到她身上。
温热的水雾,弥漫在眼中,热烫的泪水烧灼着她的眼,几乎就要滴落。她非要用尽力气,捏紧双手,直到指尖都陷入掌心,才能忍住不落泪。
这是商场,宴席中都是商人,她不能失态,听着、看着,丈夫与另一个女人恩爱情浓……还要微笑……
董絮舀了一碗汤,轻盈的起身,走到画眉面前。
“姊姊,请喝汤。”她恭敬温顺的说道,双手端着热汤,捧到画眉面前。胸前那串珍珠项链晃动着,一颗颗的粉色珍珠,在海棠花的刺绣上滚动,散发着耀眼的光晕。
突然之间,画眉只觉得,双手变得沉重无比。
她无法抬手,更无法去接那碗汤,就连唇畔的微笑,都岌岌可危。她想保持微笑,嘴角却轻颤着。
“姊姊,汤得要趁热喝才行啊!”董絮又说道,无辜而温柔笑着,将那碗汤捧得更近了些。
商人们都在注视着她们。
画眉强忍着泪,扯了扯嘴角,伸手去接那碗汤。谁知道,她的指尖才刚碰着碗,那碗汤就陡然翻倒了。
“啊!”董絮发出一声轻呼。
热汤翻倒,同时淋湿了两个女人的衣裙,董絮匆匆缩手,倒退几步,左手紧握着右手的指尖,露出痛苦的表情,娇小的身躯轻晃着,仿佛就要跌倒。
画眉站起身来,本能的伸手,就要去扶她——
“你在做什么?!”
带着怒意的指责,如鞭子般抽来。夏侯寅挥开她的手,匆忙跨步上前,将瑟缩的少女拥入怀中。
“虎哥……”董絮轻唤一声,偎在他怀里,微微仰起圆润诱人的下颚,双眼眨了眨,似有泪光。
那一声“虎哥”,唤得画眉心头欲碎。
“伤着哪里吗?”他问道,表情担忧,口吻焦急。
“没什么,只是稍微烫着了。”
“在哪里?我看看。”
董絮伸出右手,娇嫩的指尖有些微红。夏侯寅握着她的手,仔细的端详着,仿佛那碗汤,烫伤的不是她的手,而是他的心。
然后,他抬起头来,注视着画眉,眼里满是责备。
偌大的厅室也陡然安静下来,在场的所有人,全都静默不语,瞧着这一幕景象。
众人的沉默与注视,以及夏侯寅眼里的指责,仿佛利刃一般,残忍的戳刺着画眉。瞬间,她再也无法忍受下去。
“抱歉,”她匆匆说道,声音微弱且颤抖着。“我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
接着,她像是被狼追捕的兔子,迈开颤抖的步伐,头也不回的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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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纷飞。
画眉几乎是逃回梅园里。
离开大厅时,她就醒悟到了。她不能再留在这里。
她要走。
不论走去哪里好,她只求能离开夏侯家。她再也无法承受,跟他们待在同一个屋檐下,一次又一次,看着他们相互微笑、注视……
她用颤抖的双手,撑着桌子,低垂着头,眼中的泪几乎就要落下来。
蓦地,脚步声响起,没一会儿,木门就被推开。画眉抬起头来,看见了夏侯寅。
这是冬至之后,他第一次踏进这间屋子。
那张熟悉的脸上,有着她不熟悉的表情。他黑眸黝暗,阴沉的注视着她,表情愤怒,眼里有着比愤怒更激烈深沉的情绪。
“你弄伤了她。”他开口就是责备。
“如果我真心想伤她,就不会弄得连自己也一身湿。”她武装起自己,镇定情绪,冷淡的回答。
他眯起双眼,看了她半晌,才徐声说道:“好,你承不承认都无妨。”
她挺直肩膀,站得笔直,直视着他的眼睛,努力不被他话中的暗示刺伤。“你丢下客人跟心爱的小妾,就为了追来责备我?”
“不。”他慢条斯理的回答。“我有事跟你说。”
“什么事?”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的宣布。
“她已经有了身孕。”
身孕?!
董絮有了身孕?!
一阵晕眩袭来,画眉只觉得眼前发黑,几乎要当场软倒。
董絮入府至今,不过才三个多月,他们是什么时候……他……
“不,你不是这样的人……”她虚弱的摇头,就算事实摆在眼前,却还是难以置信。
他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的看着她。
“我是。”
“那么,这八年算什么?”八年的恩爱夫妻,却比不上一个刚入府三个多月的妾。
难道,真的应验了那句“由来只见新人笑,有谁见到旧人哭?”?
夏侯寅的双眸,变得更深幽无底。
“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他直视着她。“我也等了八年。”
她摇摇欲坠,全身颤抖着。
他又说道:“夏侯家的香火,不能断在我手上。”
“所以,你不能对不起夏侯家,却可以对不起我。”
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对。”
她细瘦的双手,在桌面上紧握成拳,揪紧暗色花缎。他却还不放过她,继续说道:“我已经做了决定,要将她扶正。”
她深吸一口气。“那我呢?你又打算怎么安排。”
夏侯寅看着她,然后伸手,从袖中拿出一封信笺,上头是他银钩铁划的字迹,写着“休书”二字。
他要休了她?!
难怪,他先前会要她将所有商事教会董絮,还将那些工作,一桩桩、一件件的,从她手中逐次逐次拿走,让她在夏侯家中的重要性,再也无足轻重。
他是最好的商人,不但事事周延,就连休妻,也是步步为营,仔细推敲计划过的。
如今,就算他休了她,也不会对夏侯家,带来任何影响。
她早就该知道了。一切是那么的显而易见,而她却盲目到,愿意听信他所说的每句话,信了他的借口。
所有的情绪,都被麻木取代了。画眉看着那封休书,没有落泪、没有哭闹,反倒异常的冷静。
她抬起头来,看着夏侯寅,并不伸手去接。
“念出来。”她要求。“我要听你亲口念出来。”
他面无表情的抽出休书,在眼前摊开,然后那曾经温柔关怀,偶尔会提醒她,记得添衣添食,别冷着饿着的沉沉嗓音,一字一句的念出那封休书的内容。
“柳氏画眉,嫁入夏侯家多年,未曾有子,故以此休离书为证,从此断绝夫妻之名,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立书人,夏侯寅。”念完,他用那只曾为她簪发的手,递出那张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