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那一次在琴铺里,他近乎剖白心意的言语,两人间的情愫虽未明白道开,彼此之问却有着某种奇妙的、难以言喻的默契。
关于那个赌,胜负自在人心,司徒驭并不急着向她索讨赢得的“彩头”。他恋上与她在竹坞“同居”的生活,恋上每日同她乘船往来江岸两处的悠哉闲情,也恋上在小小琴铺里共处的时光。
恬淡而自然,蜜味在其中悄播,在心中滋长,他喜爱她、怜惜她,无关其他。男女间的情动谁也不能预料,芝芸的钟情,他感激却无力回报,独独对灵儿的一切,如此的放心不下。
往后,他与她有一辈子的路要走,不急的,可以慢慢来。感情的培养也如烹小鲜,每一步都得踏稳,放缓彼此,才能彻底尝到个中滋味。
他不想错过,他与她的爱情啊……
春至尽头。
今年的夏,似乎较以往灿烂,江岸竹林茂盛,随着风摇曳吵闹,倒映在江面上深碧动人。
尔后秋临,竹丛幽翠不变,维持着年复一年的绿浓,几段坡岸已芦花似浪、层层波动,而远山遍染枫红,美不胜收。
刚觉江水渐寒,才过一阵,扑面、拂身尽是凛冽冬意,越接近年节,寒意更重,江面甚至会结上一层薄霜,篷船在上行走,偶尔会听见大橹打碎霜片的脆声,清清浚凑,在水中翻搅激荡。
再两日便是元宵佳节了。
外头天寒地冻,虽难得出了冬阳,呼出的气儿仍是化作一团团白烟,而琴铺前的土道上犹覆着昨晚下过的轻雪,在冬阳下也不见消融。冷归冷,可前往“观音寺”、参拜的湘阴百姓不减反增,较寻常时候多出不少。
愿者上钩地经营了一段时候,琴铺这儿的主顾仍是女多于男,司徒驭“艳名”远播,先不提他的制琴技艺,光是他那张脸、那身段、那谈吐气质,尽管无心,仍旧避无可避地招来源源不绝的生意。
面对天天上门“纠缠”的女客,敖灵儿从一开始的气苦酸涩,渐渐演变成“看大戏”。是,就是“看大戏”。旁观着那些如狼似虎的夫人、小姐、姑娘们,如何对他上下其手、毛手毛脚、东摸西摸、左搓右揉……呵呵,其实还挺有乐趣的。知他真心喜爱仅她一个,她便不怕旁人相抢。
只是今日来到琴铺的这一位女客,不知怎地,竟教她早已调适好的心思微微震荡起来,呼息有些紧绷。
她没现身,每当有女客上门,她习惯立在铺子后面的门边,从垂帘的细缝觑着铺内的状况,全由司徒驭应付。
那女子有张足以与司徒驭的俊颜相比拚的娇容,发未梳髻,仅素雅地别着一柄白角小梳,露出整张温美凝兰的鹅蛋脸,柳眉如画,水眸晶莹,雪肤隐有病气,却教人更添怜意。她好美,惊人的貌美,轻浅一笑,周遭似都发光。
几句交谈后,她自报身分,原来是湘阴“刀家五虎门”的二少夫人。她今日陪着婆婆往“观音寺”参拜,回程途中恰巧瞥见这家不起眼的小琴铺,兴味一起,便让马车停下,与婆婆逛进铺里。
“这张紫木琴是司徒先生的吗?”她轻抚琴身,眸光泫泛惊艳,犹如寻觅久矣,那合称心意之物便在眼前,万分动心。
“是。已随我多年,是我亲手造就之物。”
她轻叹,毫不吝惜地赞许。“好美啊,真是张好琴。司徒先生……我能拨弹试音吗?”
“当然。”
他将琴大方地摆至她面前,神态温暖真诚,是遇上真正的知己,才会允许一个才刚见面不久的女子抚触他的私物,撩拨他那张紫木琴。
一串妙音在那美丽女子的指尖倾泄,一会儿如幽谷旋风,盘腾卷绕,一会儿又如淋漓落雨,韵味风流。这刀家的二少夫人,竟也弹得一手好琴,且琴艺更胜司徒驭。
敖灵儿杏目细眯,许久下来闹她的酸意窜得好快,融入骨血里。
这一回,她清楚明了,之所以在意,原因并非出在那女子美得“吓人”的天姿国色,而是司徒驭不同于往常的待客态度。
“二少夫人琴技出众,定是下过许多工夫。”女子纤指按捺,结束拨弹,余音兀自绕梁,司徒驭如屏息多时似的,深深吐出一口气来。
女子嫣红一笑,小涡舞颤。“这紫木琴,先生愿意割爱吗?或者,可以开一个价来?”
听这柔软询问,躲在垂帘后的敖灵儿浑身一僵,绷得死紧,小手不自觉又握作拳头了,一颗心挤迫着实在难受。
他、他……他要敢答应,她真会……真会跟他没完!
那张紫木琴是他的、他的!
他随身多年,无形中,早有他的精魂注入。芸姊病中,他用那张琴弹过无数抚慰的曲调,伴着芸姊入睡,亦伴着她。
而在这“同居”的日子里,竹坞那儿的风声、雨声、鸟鸣、虫鸣,甚至是那片竹林咿咿呀呀的声响,都曾有他紫木琴音相陪相衬,教她在其中沉睡,也在其中醒觉。
她的心愈揪愈紧,忽地明白,对他的独占已浓烈到如此田地。
他稍稍在意起谁,她便浑身如刺猬,不教谁越雷池寸许。
这一方,司徒驭沉吟了会儿,凤目精亮,淡淡笑叹。“好琴赠知音自是人生一大乐事,但除了这张紫木琴外,我日前曾在一家古玩店,见过一张红木黑纹的古琴,那张琴才真正与二少夫人相合。二少夫人若然有意,在下可代为取来,再送至府上。您以为如何?”
温美至极的润颜绽满了笑,柔声道:“司徒先生看上的琴,那定是不错,击玉在这儿先谢过了。”
“二少夫人无须客气。”他自然地回应她的笑,与她一般,俊脸因欢愉而罩着炫目光辨。
可恶!
避在帘后的瓜子脸鼓得嘟嘟的,一瞬也不瞬地瞅着这一幕。
他不该对旁人露出那样外显的笑。
他喜爱她,就仅能将最真的一面展现在她面前。
她不要他眼里还有别的女子,即便他与那女子无关男女情爱,就只是意气相投、兴趣相当,她也难以容忍。
难以容忍啊……
第八章 飞波走浪在我手
她的蛮性可以为他收敛,却不曾被谁驯服。
即便她喜爱上他,也仅仅是心里有了一个影儿,让她甘愿为了心上人,收起野泼泼的脾性,做那个较为不惹事的敖灵儿。
但她依旧是她,某些地方轻和了、柔软了,本质仍悍然存在。
“姑奶奶,你、你、你今晚真不回竹坞?这样好吗?你不回去,驭哥都不晓得要多担心。”
说话的少年年约十六,生得黝黑矮壮,粗臂撑船,单眼皮的眸子瞧瞧盘腿坐在船头的敖灵儿,又瞥了眼横躺在她身畔的一名绝世美人儿,一张黧黑大脸露出犹若肚痛兼牙疼的神情。
美人儿姓杜,闺名击玉,原是衡阳“南岳天龙堂”堂主的掌上明珠,年前出了阁,嫁入湘阴“刀家五虎门”,给了以“独臂刀”名震江湖的刀家二爷刀恩海做妻室。
她是刀家的二少夫人,亦是约莫一个月前,出现在司徒驭琴铺里,抚紫木琴试音、与他相谈欢畅的那位女客。
至于杜击玉怎会全身受制地躺在她身畔?这说来简单,自是……教她敖灵儿给劫来的。反正“劫人”这活儿,她做起来得心应手、酣畅淋漓,顺溜得不得了,也不多加这一回。
真是个美人儿呢!她想着,摸了摸杜击玉欺霜赛雪的嫩颊,又轻拨了人家花瓣般的软唇儿,还顺手捏了捏那晶莹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