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亚偷瞧世泱,他皱眉,是为难。
不用问,她晓得他不敢吃,筷子挑过,把睾丸夹进自己碗里,替他解决难题。
“婶婶偏心,我难得回来,不把好料留给我,居然送到别人碗里!”纪亚咬一口睾丸,软软滑滑,香香的麻油味,浓郁的家乡情。
“你吃掉母鸡的幸福泉源。”世泱悄声说。
“我只在乎自己的幸福。”
纪亚回应,叔叔听见了,接话:“说得对!嫁对男人,女人才有幸福。文先生,你什么时候娶我们家纪亚?”叔叔更性急,不看脸色,直接问。
果然是一家人,同喝一缸水,同样脾气、结同心。
咳一声,纪亚被米饭呛到,她不过二十八,又不是八十二,见她跟男人站到一块儿,就急忙发红帖?
气未顺,世泱的手在她后背轻拍,但他接下来的话更让纪亚吐血。
“这种事要请长辈做主,伯伯叔叔觉得什么时候好,我们照办。”世泱顺水推舟。
瞠大眼睛瞪他,他抛给她一个微笑。
“我们私下再谈。”她咬牙切齿,然后把话题引开:“伯伯,有件事我想弄清楚。”
“什么事?”
“我是养女,对不对?”她开门见山。
婶婶的筷子落地,铿锵一声。“她……还是去找你了?”
“嗯,她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对不对?”纪亚又问。
“她答应我不打扰你的……纪亚,你要记得,你永远是我们余家子弟。”伯父口气紧张。
“伯伯,我保证知道身世后不会有任何改变,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爸爸领养我,为什么大家都骗我,妈妈生我时难产因而过世。”纪亚加重口气。
四个长辈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晓得该从什么地方说起。
伯母向伯父使眼色,他放下碗筷,喝口水,缓缓道来:
“你阿母难产死掉,肚里的孩子也没啦,你爸爸差点崩溃。幸而,当天同产房的未婚妈妈生下一对双胞胎,我做主要了你过来,抱住你,你爸爸情绪才渐渐缓和下来。
从此,他把你当成命根子,走到哪边都惜命命,那些年下田,他宁可把你负在背上耕种,也不让你留在家里和伯母、婶婶作伴。
在他眼里,你的确是他和婉蓉的女儿,他常问我,纪亚的眼睛很像婉蓉对吧,纪亚的身材简直跟婉蓉一模一样对不对……他在你身上寻找婉蓉的特质,他全心全意,把你培养成另一个婉蓉,你是你父亲最珍贵的宝贝。”
这些……她都知道……
“纪亚。”世泱在桌下握住她。
“我没事。”她勉强挂起笑容。
“我不晓得你的亲生母亲、姊妹过得怎么样,但我确定自己做对了,你和你爸爸之间的缘分奇妙得让人称羡,他比村里任何一个男人还要认真当父亲。”叔叔说。
“是。”爸爸爱她,用尽全心,她懂,一直都懂。
接着,婶婶接话:“我们没把你当成外人,你爸爸生病时,每天都在担心你的未来。你坚持到台北念书时,家里几乎要闹出大革命,你伯父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跟你说话,当时,他气的不是你,而是自己,他气自己没本事替弟弟照顾好你这株根苗。
你上台北,你叔叔每星期搭火车,坐四、五个钟头车子到台北找你,看你有没有饿了自己、苦了自己,对自己的亲生儿女,他都没那么仔细。”
低头,她不语,知道、知道,家人的恩惠她全知道……
世泱伸手揽住她,代她回话。
“纪亚明白自己是余家人,清楚父母、叔伯的养育恩惠比天高,她只是想解开谜团,其余的并没有多想。”
“这样就好,别辜负了你爸爸和母亲,知否?”伯母说。
“我知。”纪亚点头。
这天,他们待到将近天黑才离开,他们说过往、讲回忆,每件事都和世泱没关系,但他听得兴味盎然,他爱上乡下浓厚的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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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全家旅游,将他们的感情系得更紧密。
殷殷天天黏着纪亚,醒着、睡着,都要待在看得见纪亚的地方才安心。
“我想,是那天你从家里回饭店,脸上的泪水吓到殷殷。”世泱说。
哄睡殷殷,他们牵手进庭园,她在秋千上、他在秋千后,轻轻为她摇晃。
“我以为掩饰得很好。”纪亚说。
“殷殷是个敏感孩子,她很小就学会察言观色。她观察巧菱,判断她的心情,巧菱心情好的时候,她才敢上前讨好母亲,巧菱心情不好时,她只敢远远的陪笑。巧菱离开前一夜,哭肿眼睛,那天你哭了,她以为你会和巧菱一样,在隔天清晨离开。”
她……终是要离开……
“殷殷没有安全感,她比一般小孩胆怯。我想,我要负很大的责任。帮帮我好吗?如果你很难接受我,至少留下来,帮我教育殷殷,让她学会独立。你说过的,教养孩子,我拿不到及格成绩。”
纪亚不语。
弯下身,世泱蹲到她面前。
“我知道无权对你提出要求,但看在殷殷的面子上,请你……”
“我没有时间。”冲口而出,语毕,她后悔。
“告诉我,有什么办法能争取你的时间?”他拉起她的双手,包在自己掌心中间。
望住世泱,那是期盼希冀,是她在父亲眼中经常看见的感情。
仿佛间,她回到童年,父亲包裹住她的手,递给她一束稻穗,说:“这是爸爸用汗水换来的奇迹,将来你也要学爸爸,滴下汗水,开拓生命的奇迹。”
会的,她会用汗水来开拓自己的生命奇迹。
蓦地,念头翻转,她告诉自己,也许殷殷是她该创造的奇迹;也许她同殷殷,与她和父亲之间,一样拥有奇特缘分;也许她的来到,和当年自己来到父亲眼前一般,都是神的旨意。
“可以吗?请你。”不求人的他,恳求起纪亚。
不自主地,她点头,瞬间,他眼眸绽放光芒。
“谢谢。”世泱诚挚地说。
“不客气。”不要对她客气,他何尝不是她的奇迹?
“我可以坐下吗?”他指指她的秋千。
“有点挤。”纪亚还是挪了位子。
他坐下来,他的腿贴着她的腿,贴出春天的温度,二十三度,不燥热不寒冷,温温的,暖心。
“说说你和父亲之间的事情。”
轻轻,他握住她的手,轻轻,他将她的手收在口袋中,长腿晃晃,晃动秋千弧度,完美的弧线、完美的低语呢喃,他们交心,在一次次的谈话间。
“我问他:‘妈妈在天上有没有照顾我?’他回答:‘你没照镜子吗?你一天长得比一天漂亮、功课一天比一天进步,要不是妈妈照顾,你哪里会人见人爱?’”
“他用了个很有趣的逻辑,牵系你和母亲。”
“我从没见过妈妈,却觉得她在我身边。每次我有心事,爸爸就骑摩托车,载我到苗圃,买一棵天堂鸟种在院子里。爸爸说,我可以对着天堂鸟向妈妈倾诉秘密,等花凋萎后,它会化身成真正的小鸟飞到天堂,把我的心事告诉妈妈。”那是她童年深信不疑的故事。
年纪渐大,她知道凋敝的天堂鸟只会化成护花春泥,无法展翅迎向天堂,但她仍在心事重重的夜里,到花店买一盆天堂鸟,对着它倾诉伤心。
“他很爱你。”
“对。爸常说:‘将来你要找个和我一样爱你的好男人,照顾他,并让他照顾你。’我问:‘我怎么知道,他爱我有没有像你爱我那么多?’他说:‘如果死亡也不能离间你们的爱情,那么他的爱一定和我一样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