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堪是将醒未醒,残梦折磨着她,恋恋不肯离去,害她头痛欲裂。盼盼猛地拚尽力气把双眼睁开,夕阳斜挂天际,又是“新”的一天。
“你醒了?”他的声音像来自幽冥府邸,陡地从耳畔响起。
不要见他。盼盼连话也不跟他讲,重新闭上眼睛回到梦中。但,不行呀,梦里也有他哩,真是进退维谷。
“醒了就起来吃点东西。”他恶劣地咬住她的耳垂,不让她装蒜。
“离我还一点,小心弄脏了你至高无上的身体。”忆起他昨夜的行为,盼盼就有满腔的怒火。这人喜怒无常,爱怨难分,是个矛盾的结合体,还是跟他保持距离以策安全。
“妓女也有生气的权利?”他忽地抓住她正要跃下床的腿,让她跌坐在身上。
“不要逼我。”打掉他攀上来的手,趁势溜到床下,拎起橱柜内一瓶女儿红,威胁道:“否则我就自杀给你看。”
“我豫家家财万贯,你舍得这么死了?”贪慕虚荣是娼妓的天分,她也不可能例外。
“钱我多的是,谁稀罕你的。”为证明她所言不假,盼盼霍地打开她由风轩带出来的布包,刷地将所有银票,以及珠玉首饰全部洒落地面。
“原来你还留有一手。”他似笑非笑的脸,代表着对她那“一丁点”财物的无比藐视。“准备和情郎私奔?”
他为何一口咬定她心里暗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既是如此,她不如将计就计。
“是啊,君子有成人之美,你是堂堂名震大江南北的漕帮帮主,可否高抬贵手——”
“办不到。”盼盼话还没讲完,他就急于回绝。“你是我的女人,谁胆敢染指,必杀无赦。”随着他掌风轻轻击出,盼盼手中的酒瓶立即应声碎成一地,香醇的汁液四散横流。
“唉!白白糟蹋了一瓶好酒,可惜可惜。”盼盼惊吓之余,还不忘对着溅湿的地面哀悼一番。
“你刚刚不是还想拿它击头自尽?”他只是帮她解除“危机”而已。
“我只是……做做样子而已嘛。”死有重于泰山,轻若鸿毛。为一个瞧不起自己的男人自杀?她又不是脑袋瓜子坏了。“你还不值得我为此走上绝路。”
“是吗?或者,你根本贪生怕死,唯利是图,奢望将来有朝一日我娶你。”他这话其实含有试探的意味,只是盼盼正在气头上,一时没听出来。
“倘使我曾做如是想,就让我天打雷——”豫颢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跃至她身旁,捂住她的嘴。
“你,”她发狠地咬住他的手指。“为何不让我表明心迹?”
“因为……”我不想听。
豫颢天松开她,双手负在身后踱向窗囗,面向染上一层金粉,凄美得令人备觉惆怅的庭园。
他也不明白呵!为什么?
※ ※ ※
豫颢天惯常地喜欢站在离别楼顶远眺湖中的景致。“离别楼”原本叫“揽月楼”,当年他在这里写就休书交与忆容,并在这里与她惜别,从此揽月楼便成了离别楼。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他在西湖的岁月不曾如此诗意又恓惶不安过,直到风盼盼的出现。这阵子,他的心情特别浮躁,经常在顶楼上来回踱着方步,一如此刻,刚凑近嘴边的酒杯不耐烦地往几上一搁,无声地溅上三分之一,他的心抽动了下,是最幽微的那根心弦。
他抽出长剑,剑身在月光下发出精魄的光芒,流火闪烁,金羽乱飞。菱形花纹的剑,矫捷如他的手。
武官侠客,山野沙杨,稀世名剑总是伴随它的主人,忠心不二。不像女人之善变。
风盼盼会背叛他吗?会像六年多前的苏忆容那样,让他黯然神伤,从此将火热的心尘封起来,过着无爱无欲,宛似苦行僧般的清修岁月?
那年适逢忆容二十三岁寿辰,他老远由东海带着三粒夜明珠回来为她祝寿。酒酣耳热之际,他正渴望邀她共赴云雨,孰料她委婉拒绝后,坦诚告之,她心里已有了别人,希望他“君子成人之美”。
昨日,他再度听到那句教他剐肝剜心的话。有那么一刹那,他几乎要痛下杀手。
忆容一定没想到当她带着他给的休书到揽风崖与她的情郎会合时,对方竟因惧于豫颢天三个字在江湖上的威望而失约,让她忧愤而死。
是他间接害死了她,如果他不醉心于武学,又忙碌于商务,忽峈了她的寂寞和需要,她不会移情他恋,更不会因此走上不归路。
剑锋一个逆转,咻地扫落几案上的酒杯,瓷杯掉落酒汁四溢,然酒杯却安然无恙地被他接在剑身上并未碎裂,临地仅寸许。沿着剑尖朝前不远处,有一双赤足,洁白无瑕,小巧玲珑。
“你几时上来的?”豫颢天脸臭口气也差,手一扬将剑递予盼盼,示意她放入剑鞘。
“刚到。”呀!好重,她必须用两只手才握得住,费好大的劲才把剑鞘套上。
豫颢天就站在那儿看着她手忙脚乱,面上虽无特殊表情,心里则有种说不出的快感。他的确很反常,不知是想藉折辱风盼盼以达到发泄长久累积的悔恨,抑或是利用此非常手段逼自己承认她存在的事实。总之,他喜欢望着她那如猫的愁苦又可爱的小脸。
“找我有事?”平常她总躲他躲得远远的,巴不得找个洞把自己藏起来,今儿自动跑来,定是有求于他。
盼盼点点头。“明天我想出去一趟。”
“不行。”他不问原由,拒绝得毫无转圜的余地。
盼盼木着脸,怒目回睇他,嫣红的唇瓣抿得死紧,不肯开口多恳求一声,便掉头离去。
“站住。”他冷冽地重申禁令。“听清楚了,我说不行。”
盼盼停下脚步,听他废话完毕,即不声不响地下楼去。
望着她纤弱的背影。豫颢天顿生不舍。但话已出口,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在紫宸堡,任何事情都是他说了算数,他从不曾朝令夕改,即使是她也不能享有特权。
※ ※ ※
一夜辗转反侧,不仅因为长久日夜颠倒,积习难改,更因心事重重。
七月十五,正是民间的盂兰节,过往在这一天,勾栏院的姐妹们便相约提着牲果,步出整整一年没离开的“家”,到庙里诚心无比的祭饿鬼打清醮,希望今生赎完前生债,来生转世到好人家里当儿女。
而她呢?她才不在乎前世今生,她到庙里是为了祭拜她的爹娘。他们亡故的那年,她还太小,已不记得是哪月哪日,所以就选在盂兰节一并祭拜,聊表她为人女儿的一点孝思。
豫颢天不允许她还是要去,大不了回来时让他臭骂一顿。他,应该不会打她吧?
盼盼由衣橱里取出她的软胄甲穿在外衣里头,万一路上遇到恶棍,多少可以做防身之用。
前后左右彻底张望一遍,再旁敲侧击小江儿的口风,确定豫颢天已经出去后,就溜到后院一处较矮的墙垣下,往上一跃。嘿,爬墙她最会了,在醉颜楼的时候,艳姨娘一发飙,她就躲到围墙上,避免遭受池鱼之殃。
离别楼因豫颢天不允许旁人进来打扰,为此连小江儿她们也极少在这里出入。
墙外是六桥烟柳,百花争妍,旁边有座小庙,近看方知是供奉着吕洞宾。这是茶肆酒楼的鸨母们最爱膜拜的神祇。哼!用膝盖头想就知道他绝非正人君子,枉为八仙之一,却不好好修行,反四出调戏女子,凡间的、仙界的全跃跃欲试,丢脸丢到南天门去。盼盼最是讨厌他了,从来不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