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盼盼呀,你是——”艳娘自穿堂转入,一张浓妆得五颜六色的笑脸,被眼前超没气质的景象,给气得僵凝在半空中。“要死了你,这这这……若让旁人撞见了,你叫我这张脸往哪里摆?”
“人家瞧见的是我的身体,干你的脸什么事?请搞清楚,我是妓女耶,这种举动不是很契合身分吗?”想到今晚她就要被“那个”去了,风盼盼的口气无论如何都软不下来。
“你——”忍住忍住,紧要关头千万得忍一时气,方能保百年荣华富贵。艳娘咬咬牙,立刻换过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要纳凉,法子多的是,何必这么‘辛苦’呢?李嫂!”
这名妇人是专门侍候盼盼沐浴的佣仆,在醉颜楼,只要是顶级的红牌名妓,洗脸洗手拧毛巾,都有旁人代劳。
“去把澡盆端进来。”艳娘吩咐着。
“我不要洗澡。”风盼盼蓄意跟她作对,霍地起身,接过亚倩拿来的葵扇,兀自绕着园子乱逛。
艳娘发急,忙颠着屁股跟在后面,以过来人的经验好说歹说的劝她看开点。“横竖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以后你就没感觉了。俗话说:裤带松松,胜过做长工。”
有够低俗!
风盼盼大剌刺地抛给她一记大白眼。“你真行,那些臭男人竭尽所能地想蹂躏我们的身体,而你则不遗余力地糟蹋我们的尊严。”
“嗳哟,我干了几十年老鸨,还没听说妓女也讲究尊严的。啊!”盼盼原本疾步快走,不知何故忽然停住弯下腰,害艳娘一个不慎直接撞上前面的树干。“要死了你。”
“自己走路不长眼睛也来怪人。”懒得理你。盼盼走累了,索性坐上大树下的秋千。柔嫩纤细白皙胜雪的玉指握着葵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脚上的绣花鞋上上下下踢晃,像在向艳娘作无言的挑兴。
“唷,我的姑奶奶,什么节骨眼了,你还有心情在这儿浪费时间?人家豫老爷已经差人来‘摆房’了。”“摆房”是江湖规矩,凡是买下青楼女子的首夜,就必须耗费钜资,装奁其绣房,一方面彰显自己的财力,一方面表示对这名清倌的尊重。
豫帮主自晌午开始就在西厢摆上筵席,厅上张灯结彩,灯火辉煌,各色鲜花缀成上、下联:
花径不曾缘客扫
蓬门今始为君开
此刻彩霞满天,然夕阳尚未落尽,微明薄暗,碧罗纱灯却已缓缓点亮了整座湖面。
“喂,我讲的话你到底听见没?”艳娘两脚用力一跺,左右两旁旋即走出三名壮汉。眼看拿盼盼没辙,便使出狠招了。
识时务者为佳人。风盼盼狭长凤眼轻浅翻飞,心中似乎另有盘算,忽地瞨哧一笑。“跟姨娘闹着玩的,怎么就当真了?别生气别生气,我泡澡去了哦。”
仆妇已抬上三脚红漆浴盆到寝房中,里边盛着日头晒了两个时辰的井水,用这水沐浴据说极有美颜润肤的效果。
风盼盼反手关上房门,确定艳娘没躲在外头偷窥,才安心地褪去衣裳,弯腰试探漆盆里的水。从几千丈的地底下冒出的井水,本应冷冽沁心,却给强烈的日光煲得暖呼呼。
多年来,每逢夏日,老鸨就用这微温的井水,让她浸泡婀娜曼妙,恍如凝脂的身躯。说起来对她的呵护也还真是尽心尽力,这也正是为什么她心里虽然忿忿不满,仍愿忍气吞声的主要原因。
洗毕,她跨出澡盆,赤足踩在梨花木地板上,由仆妇为她拭去身上残留的晶莹水珠,披上冷衫。她摘下发髻上的羊脂白玉簪,让浓密乌亮的青丝,垂长如飞瀑般地倾泻而下,开始对镜整妆。
风盼盼不喜欢浓妆艳抹,亚倩只为她轻扫黛眉,点上绛唇,于两眉间帖上红黑相称的花钿,她整个人便似一幅古画仕女,款款如云出岫,在烟灯闪烁中,妖娆美艳得不近情理。
“呵!”三年了,这声惊叹始终是亚倩对盼盼美貌唯一的评语。“那位豫老爷子今晚一定会被姑娘迷得神魂颠倒。”
“爷就爷,干么还加个老,听起来乱恐怖的。”她想起去年醉颜楼的秋月姐,被一个漂染大王相中那夜,年逾花甲的老头子抚着寥落的白胡须,危危颤颤捧着一大杯酒往嘴里倒,一半从嘴角流出来犹自没有察觉,还呵呵直笑的可怕景象,她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只是个称呼嘛,我听说其实他犹未满而立之年。”亚倩为她戴上耳环和珠玉,再由紫檀柜里取出沉香色水纬罗为她披上。
“真的?”盼盼将信将疑地陷入短暂的沉思。低喃着“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但,那又如何?”
“甭嘀咕了,咱们得准备出去见那位豫老爷。”
“等等,你先出去,我想静一静。”
亚倩瞧她脸色有点不对劲,忧心地问:“你没事吧?要不要我找大夫来把把脉?”
“不用了,我只是想……哀悼一下下而已。”不容分说地把亚倩推出门外,她立即防范什么一样,快速将门闩紧,以手绢抹去脸上的胭脂,由枕头底下取出一只小包袱和一套粗衣布服换上,再转身吹熄高燃的红烛。
再会了亚倩!情非得已,希望你能谅解。是艳姨娘不仁于先,可不能怪她不顾情义于后。
戌时刚过,窗外影影幢幢,正适合潜逃夜行。风盼盼背着包袱,壮着胆子,趁众人不注意时,连爬了两座高墙,逃出了风轩。
※ ※ ※
碧波万顷的西湖上,烟柳繁华,水上画舫如织,冶游的骚人墨客,无不尽情狎戏,阵阵笙歌由四面八方传出,益添此处撩人的风月。
湖上唯有一叶看似寒酸的扁舟,一客一船夫,一立一坐,静谧而缓慢地朝风轩的方向驰近。
那是个昂藏七尺的男子,月光掩映,瞧不清他的相貌,朦胧中只见他满面虬髯,形容粗犷但萧索而落寞。
这就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船务大王豫颢天。他旗下的商船有一百多艘,精致画舫更是不胜枚举,他却甘心坐这种很容易让人看扁的肩舟。
快将盂兰节了吧?每年到了这一天,即是他最伤心断肠的时候。
岁月递嬗匆匆,转瞬又过六年。两千多个日子以来,他对亡妻的思念未曾有过稍减。
他已然亡故的爱妻名叫苏忆容,生得姿丽鲜妍,美奂绝俗,可惜一代红颜早殇。妻子死后,他无意续弦,虽则事业愈做愈大,钱财像滚雪球一样,让他名震两江,族亲长老卯足劲希望说服他迎娶表妹朱妍为妻。但于情爱境地犹一片空白,谁也无法攀其胸壑,得到他的青睐。
上个月到金华访友,朋友告诉他此地的风轩别馆,有一名红尘女和他的亡妻长得异常神似。
六年来,头一次他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连考虑都没考虑就决定要买下她。
是的,他买下的不仅是她的初夜权,还包括她余后的下半生。此刻他手中正握着鸨母艳娘亲手交给他的——风盼盼昂贵得令人瞠目咋舌的卖身契。
她也许还不知道吧?这世间居然有人肯为一个妓女,不惜洒下大把白花花的银子,目的只是单纯地在思念另一名他真心眷恋,曾经恩爱逾恒的女子。
他甚至尚未见着风盼盼呢,万一他的朋友言过其实,那数十万两银子岂不形同肉包子打狗,白花了?
豫颢天一点也不在乎,反正他多的是钱,倘使果真如此,那就当做……当做是对妻子的一场吊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