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舍弃反覆收紧、放松自己的拳,记忆历历在目,仿佛重新在脑海中上演般清晰,让他分不清他身处在过去,抑或他从不曾真正自那旸杀戮中清醒。
“我毫无人性地斩草除根,连一点生机也不留给许家人,杀红了眼、杀黑了心,终于在我眼前只剩下满地尸首及火光,我以为今夜就到此为止……草丛异常的轻震,像猎物害怕时的颤抖,使我再度扬剑那是两个手无寸铁的母女,小女孩连号哭也来不及便教我给刺穿了心窝,那名妇人……分明恐惧得几乎要抖散四肢百骸,泪水占满它的双瞳,但她字字清晰的间我为何灭她全家,问夭理公道何在,问她夫君何为善、何为恶……”
“你杀了她?”皇甫赤芍小声问。
牛舍秉枕着她腿部的头颅摇了摇,唇角扬起苦笑,“她嫌我剑脏,自己咬舌自尽……分明是如此柔弱胆小的身躯、如此惶恐害怕的双眼,却在断气时刻,鲜血混着地含糊不清的字句,让我明明白白听清楚那含怨带愤的诅咒,那双闭不上的眼狠狠瞪着我——我想逃!狼狈的逃!可我动也不动,双脚不听使唤,傻傻的、呆果的五在原地与她对望。头一次,我产生了恐惧,莫名缠绕着我的恐惧……”
他绞扭着薄被,冷汗涔涔沾湿她的懦裙,在她试着开口安抚他之前,他继续说下去。
“我没命地跑,没命地逃,逃离许府!逃离洛阳!但那道女子幽怨的诅咒却越来越近,返到像贴在我耳边,就算捂住双耳仍然在脑海里回荡。我无法像以往一般,执行完了阎王今后还和兄弟们饮酒作乐,我夜夜反覆作着那天灭许府时的恶梦,我依然是杀人的一力,可我好痛苦!我大吼着:‘不要!我不要再杀你们!”可是梦里的剑像有自我意识般的舞动,每次剑落便伴随着一道血痕及断臂、残腿,甚至是头颅!我紧闭着唇,但今人厌恶的笑声越发清亮,我认得那是属于我的笑声!它在笑我?还是在笑我杀人?”
他接过的阎王令所指名猎杀的人,虽大部分皆是贪官或恶人,可他并非从未杀害过善良的侠义人士呀!他不明白,同样是脆弱的生命,那纤弱的女人竟然会影响他到此种地步?!
牛舍弃摇晃着头,痛苦的嗓音沉哑道:“恐惧使我再也无法冷静下来,最后我在运功压抑体内烦郁的情绪时,走火入魔……失去了我一身的武艺。”他急喘的胸膛冷静似的乎稳下来,就像他走火入魔后反倒松了一口气,“尔后,我再也听不见那些混杂的笑声及耳语,我脑海里越是空虚,心灵竟愈发解脱,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毛病,我只知道这一切让我轻松自在,别人都认为我疯了,但只有我自己明白,我逃离了那一夜的纠缠……”
逃离了恶梦,也逃离了阎王门,他却无法接受律法的制裁——他不能为一己之私而连累其他阎王门的兄弟,只能以旁人所不明了的方式,日夜煎熬。
他的故事说完了,依旧没启下搁在眼部的手臂。
“既然逃离了,为什么不敢看我?”皇甫赤芍戳戳他的结实肌理。
牛舍弃为难地道:“你……你不觉得我……很脏吗?”
皇甫赤芍在他胸前嗅了嗅,皱起鼻,“你还没丢沐浴,当然脏了。”浑身汗臭味的,薰死人了。
“我是指……我的过去。”那段杀人如麻的岁月。
皇甫赤芍扳开他的手臂,与他鼻眼相对,“老实说,我满错愕的,所以还有点不能接受你的过去——你的脸明明那么老实善良,竟然是阎王门里的黑无常。”她许久之前使耳闻阎王门行事之狠辣,却从不曾想过自己的亲亲枕边人竟是如雷买耳的黑无常。
甫听到皇甫赤芍说不能接受它的过去,牛舍弃硬压下心里痛苦的情绪,自嘲地想——他早该知道,任何人都无法接受一个满手血腥、满身罪恶的杀人凶手,连他都厌恶自己如斯,又如何祈望美丽如她能敞开心胸再度爱他呢?
所有的甜蜜及幸运全数毁在他的过去及坦诚……
“好啦,我去烧水洗澡,我从山崖一路滚下山,浑身泥泞,正巧你也汗流浃背,咱们一块儿洗香香吧。”皇甫赤芍跳离床铺,提过数把药草,准备到后堂放水沐浴。
牛舍秉还来不及厘清自己浑沌的思绪,又让话锋一转的妯搞得一头雾水,他在翠绿身影翩然飞向后堂时唤住她。
“你不是说……还有点不能接受我的过去吗?怎么……”他支支吾吾。
皇甫赤芍同等疑惑地睨着他,嘟嘴的模样漾满稚气。“那是我刚刚说的,现在我已经接受啦。”难不成他以为她会错愕上三年五载,还是痛哭失声的嚷嚷着所嫁非人?她才不会如此浪费时间呢。
“可……”她的接受度也太快了吧?
牛舍弃怔忡发楞的同时,皇甫赤芍俐落地打理好香气氤氲的大浴盆,剥光牛舍弃哄骗着他进益后,她也跟着一块洗鸳鸯浴。
她坐在他腿上,背脊贴靠着他的厚胸,温热的泉水煨暖她略寒的雪肤。
“你为什么要改名叫‘牛舍弃”?”昏昏欲睡的当头,皇甫赤芍突然开口问。
牛舍弃微微垂目,“舍弃,舍弃,我舍弃掉阎王门牛二爷的地位、身分,只求乎乎凡凡的全新人生。”
皇甫赤芍像条滑溜的游鱼翻面问道:“你若真要舍弃一切,就不该叫牛舍秉,只要有人唤你的姓名,不又是次次提醒着你曾经舍弃掉的东西吗?”
她在他胸膛抹满绿色液体,轻轻搓洗竟冒出惊人的白色泡沫,继续努力为他洗身,顺便刷洗他左臂上的刺青,异想天开地想消去那没入黝肤内的彩料。
“不过不管你叫牛舍秉还是牛耿介,对我来说压根没差异,反正你都是我的笨阿牛嘛。”
“你……不嫌弃我?”他只觉阵阵热气轰上眼眶,忍不住揉揉湿润的眼
“嫌弃?嫌弃你傻?嫌弃你笨?还是嫌弃你爱哭?”她义气地拍拍他小窝,顺道偷偷吃他两下硬豆腐。他的五官虽不醒目,但身材却结实匀称得今人垂涎。
他伸出双手,掌心摊在两人面前。“嫌我这身洗不掉的血腥……”
牛舍弃话甫出口,皇甫赤芍便将整瓶的绿色药液倒在他巨掌间,开始搓洗,让晶莹剔透的七彩泡沫在他掌间形成、破灭、再形成……
他说紧缠着它的是那个断气女人最后一眼所带来的恐惧,可她知道,清清楚楚的知道,那今他害怕的莫名情绪不是“恐惧”,而是内疚,深深的内疚。
说来或许可笑,杀人不眨眼的他竟教深刻的歉疚牢牢束缚而挣脱不开。
他夜夜坠入恶梦中反覆着血腥嗜杀的画面,只是他下意识里想在梦中挽回些什么,想改变些他无力做到的事罢了……
他的自责、他的懊悔或许来得太晚,对死去的魂魄于事无补,但他终是醒悟过来,也承受心理上及肉体上的自我折磨——这些也许不够洗净他的灵魂及歉疚,但他开始转变总是好事。
而她,会与他携手共同跨出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