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是了解计然,他愈觉得,其实像她这般简单的生活,简单的看待人生,不但没有什么不好,相反地,还是一种别人得之不易的快活。
就像是即使她知道了他的工作、他面对工作时的心态后,她的笑靥还是不变,这反而令他觉得,其实污浊的,一直是他那颗不愿面对自己的心。
晴日下,开朗不受拘束的笑靥、不需别开眼眸刻意回避的纯真剔透、黄昏里徐来的南风,那份不识愁滋味、只属于童年遥远夏日的南柯一梦、一幕幕只能日渐消逝在生活中美好……
那一切早已是放矢已久,再也无计回首的过去,此时此刻,就像卷春日里不意提早敞开的夏日画轴,摊开在时而隐晦不明、时而灿灿燃烧的烛火下,迫他再次温习,也去回忆,并掩盖住了他记忆中的暗影,叫他转身抛开它,昂首看向光明,并停下脚步,好好珍惜让他想起了这一切的眼前的人。
风尘不少怜香客,绮罗还多惜玉人。
他想当个惜玉之人。
上山摘采野菜充当晚饭归来,却在家门外赫见那个曾经借过他一笔款子的陆余,就坐在湖边发呆。
头一回见他来此的老人,大抵知道了从不曾来收拖欠的债款,亦不曾来收过息的他,今儿个会来此的目的。
为了让家中独子进京赴试,将所有积蓄耗尽亦还不出半点钱的老人,默然地走至陆余的身旁,满心紧张的他才想对陆余解释迟迟还不出欠款的理由时,陆余抬首看了他一眼,而后以指指着那些发梳。
“你认为哪柄较好?”他不是女人,也不懂姑娘家喜欢什么款式,为免丹心又嫌弃他们这些男人都没哈品味,这回他还是听听他人的意见较好。
老人顿了顿,意外地看着此刻他面上看来再认真不过的烦恼模样。
“陆少要赠人用的?”好半晌,他清清嗓子,沙哑地问。
“嗯。”
“陆少何不全都赠呢?”这些发梳一眼即可看出全是工匠精心之作,真要分出个高下,着实是难了点。陆余愈想愈懊恼,“她已有够多的梳子了……”都怪客栈里的那些人,没事学他讨她欢心做什么?
“那就挑了陆少中意的吧。”老人笑了笑,“相信陆少所赠之人,她定会满意陆少的眼光。”
将他的意见听进耳里的陆余,朝他点点头,便开始意义始一一拾起木梳审视起来。
站在他身旁等了好一会儿的老人,看他迟迟拿不定主意的模样一会儿后,认为他可能还会在这上头耗上点时间,就径自去屋里拿出赖以维生的钓具何装鱼的鱼篓,坐在湖畔吹着午后柔柔的徐风垂钓起来。
低首直视着湖面,在等待之余,老人不禁大量起陆余那一张映在湖面上的脸庞;在他的眼里看来,陆余怎么也不像是个讨债的,那一身文质彬彬的气质,倒是与他远行赴试的儿子有点相似。而陪着陆余一块前来的大黑,不但一点也不担心自家主子的安危,还老早就在湖畔的大树下打起盹了。
这个大老远跑来他家,也不开口要钱讨债,就只是专心在挑梳子的陆余,或许是早已看出这儿贫得什么都没有也讨不回什么,只剩下他的老命一条而已,故陆余才只字未提;又或许,陆余不过是专程想找个好山好水之地,来这为心上人挑挑心爱的东西。
“若是鱼儿一直都不上钩怎办?”不知何时已挑好梳子的陆余,在他看着湖影出神时,已坐至他的身旁,边看着水面上都没动过的钓线边问。
“耐心的等。”他回过神来,习以为常地继续握着钓竿。
“就这么一直等?”
老人朗朗而笑?“等待,可是种高尚的美德。”
美德啊……
打从成亲以来,他不就一直遵行着这项美德吗?到底他还得当个君子再等上多久才成?
大大吐出口气的陆余,定看着湖面邻邻的波光,将湖边的树木衬映得似都穿上了件金色的衣裳,在那耀眼跳动的光芒中,他想起了那一束束每日清晨时分射进他房里的晨光,他都已经忘了,究竟是自何时起,他的每一日,就是从他睁开双眼,见着丝丝的仰光映亮了计然那一张靠睡在他身旁的小脸上时开始的……
“在那之前,我会等的。”他低首看着掌心里,他挑捡了好半天才选定的一把白玉所雕的梳子。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当下明白了他话中有话的老人,想了想后,投石问路地开口。
“这尾值得陆少用心等待的鱼儿,是打哪来的?”
“南方。”一想起还在家中等着他的计然,陆余的眼神便泛起了温柔。
那份柔和的目光,衬着一池的湖光山色,看来就像是柔柔的春风,老人愣了愣,蓦地想起了在吞月城里流传的那则猫狗成亲笑话,和他人口中那个他刚过门的妻子。
就在这时,手中的钓竿传来一阵拉扯感,老人忙转过头,熟练地将一口气钓上的两尾鱼儿给拉上岸。
“叨扰许久,我也该告辞了。”见他已有收获,不必忧愁今晚的晚饭没有着落后,陆余随即站起身准备打道回府。
“你不是来收息的吗?”他就这样两手空空的回去?
陆余回首看他一眼,弯身自钓竿上取下一尾鱼后,朗眉朝他一挑。
“这不是已收到了?”
喉际微微哽涩的老人,在他迈开不乏走至树下准备叫醒那个不知睡到哪一殿去的大黑时,以袖抹了抹脸,朝他身后喊着。
“明儿个我再亲送两尾至府上!”
陆余顿住了脚下的步子回过头来,面上好似盛满了意外,而被他定眼瞧了许久的老人,在他迟迟不说上半句话后,颇不自在地加注。
“……为陆少夫人加菜。”
“那就谢了。”
趴睡在客栈柜台上下,被客人称为招财猫的两只猫儿,只要东翁一提起笔,柜台上的那只猫就举掌拍掉,而他若是动了动,不意踩着了猫尾,柜台下的那只就省不了赏他一顿猫爪身抓,偏偏这两只猫儿的性子又同它家主人般超级两面,只要是来客,它们就装成乖猫快快乐乐的招呼,等客人一走,它们随即对他来个翻脸不认人。
脸上、两掌、两腿,全因此而伤痕累累的东翁,在一日又来到了最是忙碌的晚膳时分,被迫得腾出一手一脚,任两只猫儿分别在桌上桌下啃着他指头后,这才有法子一心好几用地工作。在他忙了好一会儿后,他偷空抬首望向坐在靠近本馆大门处,打从夕日还徘徊在西天的云朵上时,就已离开四号房来到客栈里等夫回家的计然。
见她闲着无事可做,东翁本是想把造反的猫儿带去她那桌给她的,可就在他欲拎起猫儿之前,他发现,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的她,就只是两眼定看着手中那柄玉梳,他想起丹心似曾对他说过,近来,计然好像常一整日都握着那柄陆余赠她的发梳出神发呆。
没有轰轰烈烈,或是干柴烈火,这对小两口,眼下的进展就只到了这样而已?
算了……做人要知足,既然性子温吞吞的他们都不急,那么他们这票旁观者就算急死了相信也不会济事。
打定主意不坏人好事的东翁,认分地坐回原处,而后侧首看向本馆的方向,想着那个天一黑就跑回家,只朝计然打声招呼后就直奔向厨房的陆余,究竟把他手中拎着的那尾鱼儿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