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不管雪下得丰不丰瑞,“太川行”里的买卖依旧一桩接一桩,纵南北,通东西,往来不息。
再有,几件大宗生意得赶在年前办妥,才不至于误了往海外的船期,所以逼近年关,“太川行”所属的会馆、码头货仓,以及永宁城内外的游家四行二十八铺,全都热烈忙碌着,较寻常时候更不得歇。
“太川行”的工人、伙计们忙忙忙,“太川行”的主爷比底下人更忙,不只忙自家营生,更得忙着摆脱永宁城八大媒婆的纠缠。
这事真要提的话,得回溯到立冬时候。
立冬那一日,早退出生意场、安享晚年的游家老太爷发了贴,请八大媒婆过府喝茶,说到底,就为了自家长孙德婚配,正式相请媒婆们帮忙,多多留意城内外合配的大家闺秀。
游家老太爷替儿孙找媳妇儿,此事岂有不轰动永宁城之理?
游家这桩姻缘要能牵成,谢礼肯定丰厚得流油,八大媒婆自然各显本事,频出奇招,宁可错杀一百,绝不放过半个。
于是乎,此次被亲亲祖父推入“火坑”的游岩秀,在立冬过后,便开始过着天天受媒婆们骚扰的日子。
“秀爷,您先走,小的善后!”今日一同随主子出门巡视铺头的憨厚年轻护卫紧声低嚷。
八大媒婆此时来了四位,从大街另一端疾奔而至,眼看就要把目标物堵在街心。俗话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就算永宁城内大大小小的媒婆、喜娘全围攻过来,挡不住也要硬着头皮挡。
游岩秀刚与自家第十三铺的掌柜谈完话,跨出店铺就遇上这等阵仗,一张俊脸微微变色,柳眉拢得快要打结。
须知这些日子,他“渊霞院”的寝房、书房、会馆内的议事厅,甚至是码头仓库内的临时议事小厅,堆的全是媒婆们争相送来的女子画像和绣像,多到他见了心烦,还得勉强自己一张张、一幅幅揭开来瞧。
男大当婚,这道理他明白的,也知道自己终归得娶妻生子。
他父亲早亡,十二岁起,他就一直跟在祖父游太川身边学做生意,后来一母所出的亲弟游石珍长至十二岁时,亦跟在祖父身边一段时候,只可惜家中事业不对亲弟脾胃,这副重担,他当人家兄长,身为游家长孙,那是非扛不可,此般体认早深入他血肉内。刚及弱冠那年,祖父便正式将“太川行”的棒子交付到他手中,由他完全掌事。
游家家大业大,人丁却单薄得很,到他这一代也仅有他与珍弟二人。
现如今,他都二十有八,确实该为婚事合计一番,因此祖父擅自托媒之举,虽造成他不小的的困扰,但该做的事,仍得做,该忍得事,还得忍。
只是,闺女图一下子送来太多,他看得头晕目眩,却没一张瞧入眼,遂迟迟无法挑出中意的姑娘,而他一日没瞧出个结果,八大媒婆就纠缠他一日,一日复一日,也不知何时才到头啊……
“小范,今日恩德,你秀爷我感念在心,撑住!我先走!”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毫无愧疚地丢下话后,游岩秀再次退回十三铺,在层层掩护下从店铺后门溜走。
后门出去是一条窄窄石板道,多是留给送水、送货、收夜香的木轮车通过,经年累月下来,在石地上留下来,在石地上留下了两道略深的轮痕,即便积着雪也掩盖不过。
他沿着石板道走,直直出去接上一条小巷。
巷内人家颇多,巷尾又接另一条巷头,他在里边转了会儿,此时放眼望去,每户人家的屋檐皆白皑皑的,长出墙外的树则光秃秃,枝桠尚驮着雪,因应年节而挂在门口,讨个“事事如意”好彩头的红柿串儿全冻得硬邦邦……咦?这扇门他刚才似乎有经过,那棵秃树他有点面熟……唔……该不会……好像是……难不成……迷路了?
混账!开什么玩笑?
他谁啊?
他可是“太川行”高深莫测、奸险狡诈、泰山在面前崩塌都不眨一下眼的秀爷啊!即便真的迷路,也不可以随随便便显露出来!
“年轻人,你往右边巷子走,闻到甜甜咸咸的米香,循着那个味道过去就出大街了。”一名开门倒煤灰的褐脸老人冲着他和善笑道:“你别恼,咱们这儿的胡同确实是乱,没走过的肯定迷路,你也不是头一个。”
呃!“……多谢老伯。”
为防老人认出 他,有损他“冷酷严峻”的威名,他略侧头避开对方目光,硬声硬气地道谢后,随即选择右边巷子快步离去。
照样是东弯西拐的小巷,他走走走,再走走走,一股好味道就这么渗进寒冷空气里,再冻的天仿佛都要暖上三分,那味道毫无预警的钻鼻进肺,待他意识到时,脚下步伐早自然而然追随那股好味走去。
甜甜的、咸咸的,朴实却丰饶,惹得人一嗅再嗅……
嗅多了,有抹说不出的愉悦直从心窝涌出,于是,肚子莫名地有些饿,嘴跟着有些馋了,双颊生津,莫名垂涎……
垂涎什么呢?老人 方才说了,那是米香。
然后,他不由得停下步伐,伫立在巷口转角。
他看到那间铺子,看到她。
那是一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米铺,招牌有些老旧,红底黄字写着“春粟”二字,铺头前,那姑娘忙碌得很大抵是年关已近,米铺不光是卖米,还摆着外摊卖起刚出炉的蒸年糕。
年糕有甜有咸,甜糕呈现出泛光的褐蜜色,咸糕则有原味以及掺着萝卜丝贺肉末的口味,全切得方方正正摆在摊上,除此之外,更有应景的金黄发糕,一团一团儿的,每个都发得高高的,显得喜气,那手功夫着实漂亮。
一旁的方形蒸笼叠着四、五层,地下火力全开,在大冷天里冒着热呼呼的白烟,那姑娘正掀开最上头的蒸笼盖子擦拭过多的水气,一身再普通不过的青色衣袄,身前系着长长围裙,身材娇小了些,但胸脯鼓鼓的,把袄衣撑得绷起,腰肢显得既巧又蛮,再往下瞧,臀线圆润无比,整个身躯就像只可爱的小葫芦儿,想要开枝散叶、多子多孙就得找这样的姑娘,肯定能生!
咕噜……
他听到身体里发出声响,却不知是吞咽津液声,抑或肚皮打响鼓?
缓缓地,他目光从“年糕姑娘”的身段、忙碌的小手,然后移往她的脸。热气蒸腾中,那张鹅蛋形脸肤白颊腴,细眉长眸,小巧的鼻子,小巧的嘴,长相并无突出之点,就是一整个儿秀秀气气的。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他喉结滑动,大口吞下口水,肚皮同时在叫,说饿不是饿,说不饿肚里却空虚得很,一空虚就贪,到底想贪些什么也不自知。
不妙!
他该不是染上什么急症?
压得低低的柳眉忽而一扬,他仍一瞬不瞬地隔街注视人家姑娘。
米铺的年糕摊子生意相当不错,前去光顾的大娘、婆婆们,感觉皆是“春粟”的熟客,领着菜篮子站在摊头前,状似挑年糕,实则贺那姑娘闲话家常,聊得不想走。
“禾良啊,昨儿个我跟你爹吩咐过,要甜年糕半笼、发糕一十八个,你得记得帮我留,晚些,我叫咱家大柱子过来扛。”
“李奶奶,我等会儿准备好,帮您送过去吧。”
“那可不行!你瘦瘦弱弱一个姑娘家,忙进忙出的,哪还有力气送货?你爹啊,就更别提,瞧他那腰力、腿力,都快退化到跟咱差不多了,请他自个儿保重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