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有多久没有这样独处了?
贵媛安要车夫驶得再快一些。
一进茶号,扑鼻的是浓浓茶香,及市井的纷闹声。一楼茶厅布了一张张四仙、八仙桌,近百人挤着,有的谈论政事,有的漫谈琐事,店伙计便高举着汤瓶,穿插在人群中,时峙呼着“加汤、谁要加汤?”的口号。
对这纷扰,贵媛安其实是不喜欢的。他很敏感,这茶香里,杂着人的体昧、汗昧,他都闻得出。要不是贵蔚喜欢吃这茶号的糖茶粿,他不会来的。
茶号掌柜马上认出贵客上门,老远就想挥手大呼。“这不是涛澜侯爷……”
贵媛安比了手势,要他噪声,不要招摇。并招招手,要他靠近说话。“贵蔚在这儿?”
“在,在,她一来,小的就把她安置在老地方哩!”掌柜讨好的嘴脸。突然,他想到什么,又说:“对了,侯爷,申时初头的时候,有个爷来这儿找您呢!”
贵媛安看他,要他继续。
“他在这儿坐了半个时辰,东张西望的,小的问他找谁,他问您是不是习惯上这见喝茶?”
贵媛安垂下眼。“还有?”
“嗯……他说的官话挺怪的,也不像方言,倒很像牡国——”
贵媛安塞了枚银饼给他,打断了话。“下回再这样大声嚷嚷,我便不来了。”
“好的好的……”掌柜赶紧鞠躬哈腰,然后领着贵媛安往楼上的静房走。
上了楼,楼下的纷闹都上不来,廊上很静,只有茶号院子外的树叶婆娑声。他遣退了掌柜,安静地进了那厅独间茶房。他轻声阖上门,绕过屏风,找到了贵蔚。
贵蔚总是喜欢背着门塑陶。这是一个孤独惯了的人,面对世界的态度。
贵媛安眯起了眼,更靠近她。越过她的肩,他看到她手里在塑的陶俑。
他开心地笑了。她在塑他,塑她眼里的他,把她的思念、真心,都塑在上头。
他知道。他感受得到。
然后,她放下刻刀,拿起一枝点了黑墨的细画笔。他看到她迟迟悬着手,不敢下笔。想下笔的时候,手竟然是抖的。
接着,肩膀也抖了。之后,全身都抖了。她哭了,她又哭了。
贵媛安想也不想,伸出双手,从后头握住她持画笔的手,另一手托着她拿陶俑的小掌,整个人身体的烘热,都包住了贵蔚。贵蔚当然吓到,她赶紧回头,贵媛安的脸顺势贴上她的颊,她的眼泪全糊在他脸上。
贵媛安难过地叹了声气,说:“你以前,好喜欢看哥哥的哭痣。既然如此,这颗底,怎么可以画不好呢?”贵媛安施力,牵着贵蔚的手去点陶俑右眼下的底。他说得轻声:“来,我们一起画。”
贵媛安又说:“蔚蔚,我都知道了。”
贵蔚忽然又是一抖,画笔一偏,整笔的墨色画去了陶俑的半边脸。
“哥哥变丑了。”贵媛安笑了一声。“你想和这个丑哥哥在一起吗?”
贵媛安坐到她对面,盯视着她。“还是,和你眼前这个人在一起?”
“不可能的……”贵蔚低低地说。
他的声音有些硬。“看着我说话,蔚蔚。”
贵蔚还是没有理会他。
贵媛安压抑地叹了声租气。“蔚蔚,你想要什么,哥哥都会给你,可是,你要开口。”不知拿她怎么办,他只能先说。“你想要嫁人吗?”
想了一会儿,贵蔚点点头。
贵媛安有点错愕。“你嫁人,那哥哥怎么办?”他沙哑地问。
贵蔚震了一下,摇头。她的意思是,不知道。
贵媛安紧抿着嘴,闷闷地问:“你是不是厌腻了哥哥?所以想逃?”
贵蔚惊讶地抬起头,想说什么,最后却又不敢说。
他当然知道答案不是这样。她不会厌腻他,就像他永远不可能厌腻她一样。
看看那只陶俑塑得多细,他的发式、惯穿的袍子、皂靴,他腰带上的鱼符袋,连他那颗右眼哭痣都想标上。他不在她身边时,她就是借着这种方式来想念他。
他只是想逼着她说话,开口说他想听的话。可是她不说,什么都不说。
最后,等不到想听的话,他近乎嘲弄的一笑。“你不想要哥哥的身体吗?”
贵蔚一愣,脸上立刻是惊讶与羞辱。
“你也爱哥哥那么久了,难道都不好奇吗?”说薯,他竟解开了他脖子上的直领扣子,还继续的,一个一个往下打开。看着贵蔚傻掉的表情,他笑得邪魅。“想看吗?看过之后,你就不会厌腻我,就不会这么急着想嫁给那种无聊男子……”
贵蔚生气了,气得脸都红了。她快手快脚,收拾桌上的陶土、刻刀、画笔。
贵媛安没了笑。他想逗她、激她,可是也不想看她气成这样。
他知道,他这种话,简直是污辱彼此的感情与心意。
“蔚蔚,别这样……”他放软语气。
贵蔚不听,嘟着嘴,伸过手要去夺回贵媛安面前的陶俑。
“好了!蔚蔚,不要这样。”贵援安猛地抓住她的手。“你真的都没想过我的感受吗?”
贵蔚怔了下。她第一次听到,大哥这么急切,却又软弱的声音。
“我很难过,蔚蔚,很难过……”他的声音,好哑。
贵蔚软了力道,不挣扎了。但是……她又怎会不难过?
她总以为,自己只要安分点、知足点,就没人会注意她了,让她可以缩在一个安全的角落,去珍惜大哥给她的这分情意,并全心全意地注视着他那片从不让人窥探的内心境地。
可是,大家都在看着他们,即使他们什么都没做,也一样骂他们干的是肮脏的勾当。他们甚至可以漠视大哥过去为国家、为人民的付出,而把他骂得一无是处。
那些毁谤,充斥在她生活的每个角落,府里、茶号里、走在寻常的街巷中,她都听得一清二楚,无法逃避,也无法不在意。
她只能选择这样的方式,结束两人不被祝福的感情。
她呼了口气,怯怯地看上她大哥的眼睛,那双被她的固执伤到的眼睛。
“可是,大哥……”她鼓起勇气,说:“那是主母,那是大嫂。我、我不可能这么去忤逆的。我忤逆了,会害惨大哥。”
贵媛安眯起眼,狐疑地看她。
她再说:“大哥现在还是大宰相,大宰相啊……名声很重要,这样才会受百姓爱戴。而且,大哥也有好多、好多敌人,我不想坏大哥的仕途,他们要是用这种事去伤害大哥,那我——”
“谁告诉你的?!”贵媛安忽然大吼:“谁要你去烦这种事的?!”
贵蔚被吼得说不出话来。
“是主母?还是德清?”他硬声问。
贵蔚摇头。
“还是德清?”他大声质问。
贵蔚还是摇头。
他深深地吐着气。
“你什么都不说,蔚蔚。”他冷笑出声。“所以,还是要嫁?”
贵蔚艰难地说:“对,我一定得嫁。”
“你放开哥哥一次了,还要再放开第二次?”贵媛安抬起脸,由上而下的斜视她。“你在怕什么?”
“没有,我没有在怕。”贵蔚努力让声音平稳。
“好,蔚蔚,很好。”贵媛安站了起来。“收一收,我们回去了。”他把那只陶俑摆在她面前,还给她。
室内充满了紧绷的寂静。
她希望大哥可以说说话。他的声音,能让她安心。她需要安心,因为她骗人,她其实很怕很怕,怕跟一个她不爱的人生活一辈子,而且永远看不到大哥。
可是,她又不希望大哥说话。大哥说话,只会逼她,逼她说出她很想说的话,很想表现出的胆小与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