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吗?
就算她下葬了,她的一切悬念便能安然消失吗?没有合上的双眼,因为几杯黄土掩盖,就当真代表她走得无牵无挂,无恩无怨?
“……我做错了,是不是?”金貔茫然说道,口气与眼神同样迷惘。“因为我没有葬她,所以,她才会时时在我耳边说话,在我脑子里盘旋?用那双水灿灿的眸子凝觑我……是她恨我吗?恨我误解她,恨我驱离她,恨我在她将死之际,没能及时出现救她,更恨我看见她的尸骸,无法上前去碰碰她,拒绝感受到她当时传递过来的痛苦,进而落荒而逃……真正带着怨恨的人,是她,对不对?”
他向云夫人寻求一个答案,寻求一个为何云遥天天夜夜入梦找他的答案。
是恨吗?
她在恨他吗?
云夫人轻轻摇头。“遥儿不是那种人,尤其是她爱过的你,她绝对不会恨你,遥儿心肠多软,你不知道吗?”
云夫人并未崩溃哭闹,她只是抹着泪——这六年来,多少次往坏处想时便哭一回,夜里发了恶梦再哭一回,她的泪水虽未干涸,但已不再汹涌,丧女的痛楚终其一生都无法平复,它是心头上一道无形血口,极痛,却未能致死。为母则强,她还有她的责任义务,还有其余家人陪伴,与她共度这痛苦伤心的历程。
而此时站在她眼前的神兽却不然。
他虽然来得太迟,距离遥儿死亡或许已是多年之后,但他自始自终没有从失去她的震惊中走出来。
即便他面无表情,即便他貌似置身事外,即便他乍看之下冷漠绝情,毫不为云遥的死感到悲哀……但他方才的迷惘疑惑,将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揭露开来。
云遥一直在他心中,存在着。
那并非冤魂不散的纠缠索命,对圣灵神兽而言,区区一只小鬼奈何不了他,既然如此,他为何会听见云遥的声音,看见云遥的身影?
可悲的神兽,连“相思”两字都不懂,竟将之视为云遥待他的恨意。
“遥儿对你说了些什么?在这段日子里……她亲口说她恨你吗?”云夫人问着这个女儿深爱过的男人。
金貔摇头,金发不减灿烂,萤光飞舞。
“她没有说过她恨我,她……”
金貔,来刷毛吧!你打满皂沫的模样好可爱。你的发色好亮,原来貔貅是种这么美丽的神兽呐……
“她说,她要收集我的发,系在她腕上,当做手环……”
鑫貔,厚被好暖和。这样抱着你也好暖和。我知道你不怕冷,不过两个人偎着取暖好舒服,我跟你说,我们荒城人都睡在炕上,它是……
“她说,她喜欢抱着我汲取温暖,她说,为什么神兽不怕冷……”
金貔,这荔枝好甜!水梨也甜!樱桃也甜!枣子也甜!葡萄也甜……你也很甜,呵呵呵……
“她说,她没吃过那般甜似蜜的水果,她喜欢它们……”
若你去荒城履行完奖赏,还希望我留在这里,我愿意,我愿意用一辈子换取你帮荒城做那些事,又或者,等我年华老去,你不需要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婆在你面前晃荡,你再叫我走,我不会啰嘿啰唆,死赖不走……
真希望明儿个雪能停,也许就可以带你去看荒城那一大片……
不要生我的气……
我跟北海真的没什么……
我爱你,我是真的很爱你,让我一辈子在你身边……
好痛……好冷……好痛……金貔……金貔……
“她说,要用一辈子陪我,她说就算年华老去也绝不食言,她说要带我去看荒城一大片的草原,她说她留下来是因为爱,她说她跟那只雄人类没什么,她说她不要我生气,她说她又冷又痛!她说她孤伶伶躺在那里好害怕!她说…——”金貔越发激动,浑身金光汹涌紊乱,翩然俊雅容颜上的淡然消失无踪,白皙额上青筋浮现,右拳紧抵胸口,像在压抑什么,最后他竟单膝跪了下去,大口吐气吸气,模样苦痛无比。
“神兽大人?!”
云夫人上前查看他的情况,金貔一身冷汗,张嘴用力吐纳,却阻止云夫人要搀扶他的举动。他仍是不喜欢人接近的兽,仍是视孤独为乐的兽,他不爱与谁紧密相贴,不爱任谁碰触他的身体,梳理他的毛发,只除了——
那双曾在他身上攀附、发梢流连的柔软的玉荑;那双在半空中朝他伸来的求助小手……
每当风拂过他的发,他都会以为是她用十指穿梭其间,当睁眼望去,眼前什么都没有,没有顽皮可爱的笑脸,没有轻吐粉舌的莞尔娇颜,没有漾满关怀爱意的黑瞳,没有、没有、没有——
“神兽大人,你还好吧?”云夫人为他担忧。
金貔恍若未闻,深深吸口气,缓缓低吐:
“她说,吃完那块金砖,就要跟我和好……可是我吞不下任何金银,它们入不了我的喉,从何时开始,它们变得苦涩难嚼?变得无法下咽?是因为,我没有做到吃下它,所以她不谅解我?”金貔问她。
云夫人给他一抹怜惜的苦笑。
“神兽大人,那叫‘思念’。”她噙泪说着:“不是遥儿不谅解你,不是遥儿作鬼不放过你,而你在思念她,你想她,你想念往昔与她拥有过的点点滴滴,你想念她……”
“思……思念?”好陌生的字眼。
“她说过的话,记挂于心,她的一颦一笑,只消闭上眼,好似在脑海重现,你正是如此,不是吗?”
云夫人亦瞧懂他没说出口的答案,欣慰地说道:“遥儿若知你心意,亦能含笑九泉。”至少,这个男人心里是有她的。“人死不能复生,神兽大人仍是应该好好照顾自己,遥儿不会乐见你为难自己,思念她,却不要为此折磨你,带着遥儿给你的美好回忆,继续走下去,即便再过几年,你逐渐淡忘掉她也无妨,无论如何,活着的人都还有好长日子要过,那段日子中,依然可以寻到教你欣喜欢愉的人事物,悲哀不可能持续一辈子。”
云夫人劝着金貔,盼他宽心,她知道,这会是云遥的心愿,云遥不会因为他的相思欲狂而感到骄傲欢乐,反而会希望他好好的,哪怕是遗忘她,抹杀她,她都宁愿如此。
金貔听罢,非但没有舒眉宽心,反而更添愁郁。
“你们有太多其他人陪伴,失去云遥,一样会有新生命的诞生值得庆祝,能从他们身上转移注意,获取慰藉,但我没有。”他一双金眸瞟往小床里的娃儿,眼底溢满沉沉的失落。
昨日死,今日生,死之剧痛,生之狂喜,两相消抵,从中得到心灵平衡,所以人类在悲伤与欢喜间,都有足够的勇气面对。
而他呢?
金貔叹息,用着仅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
“……我只有她。”
金貔离开荒城,飞腾于飘降纷纷的白色雪花间。
你为何到荒城来?云夫人在他离去之前,寻求解答,明知荒城已经没有云遥,他为何还来?
也许,正是因为相思,他下意识地、不曾迟疑地,来到孕育过她的城镇,藉以得到她一丝气息和回忆。
你觉得,我爱她吗?金貔没回覆她,在半空中,俯视云夫人。
他的问题似乎太可笑,云夫人怔了怔,没失礼笑他,只是放柔目光,像个娘亲纵容孩子一般的温柔。
你觉得,你爱她吗?她不答,反问。
这答案,旁人谁都无权代他回答,只有身处其中的他,才能去评断爱或不爱,抑或是爱得深或爱得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