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他爱她。
他觉得,他很爱她。
他思念着她,他回忆着她,他梦见她,他难过于失去了她,他痛恨自己伤害过她。
他好想她。
他想要她回到身边来。
他想要她再用软嫩的小手抚慰他,轻轻摸着他,在他耳边甜甜喊着金貔……
他想要她再嵌进他的怀里,填补那儿的空洞。
他想要珍惜她一辈子。
六年未曾踏上的谷底,轻烟弥漫,山岚袅袅,薄沁的寒意,包围笼罩着四周,似虚似幻,静寂悄声,只有他走过岩面的跫音。
一具白骨,仰躺在那儿,衣裳已被光阴啃食残破,肤内尽失,如瀑黑发,一绺一绺,失去光泽,飞得四散,腕骨上,丝缕金光,依旧璀璨。
他走上前,屈膝蹲下,将脑后碎裂的破损头骨搋进怀里。
原来,当时感受的揪心痛楚,不是她的。
那是他的痛。
那是失去挚爱的痛。
那是他愚昧无知的痛!
“遥儿……”他轻声唤她。
原来,她不只教会他爱,教会他相思,更教会了他心痛。
他珍惜拾取属于她的每一部分,拥在怀中。
残存于骸骨的最后悬念,涓涓如细流,慢慢渗透过来。
他怎会痴傻地误解她恨他呢?
她至死迄今,还在说着……
金貔我爱你。
眼眶微湿,鼻腔微酸,迟来的醒悟,不希望再换来另一次的后悔莫及。
第10章(2)
他去了一个这辈子都不曾想过会在有生之年踏进的地方。
黄泉。
“真是稀客,难道我们黄泉也出现财气宝地,才能引来神兽貔貅大驾光临?”幽冥之中,青火磷磷,白衣文判,尔雅翩翩,浅笑迷人,黑得宛若深潭的眼瞳,带着试探与兴味,迎向那团迸散金光,有礼揖身。
金貔不过是伫足奈何桥边,立即引来文判相迎。与凶兽不同,神兽圣洁美丽的样貌太讨人喜欢,感觉只要瞧上几眼,这辈子定是衣食无缺,在人界都不见得有幸见之,何况是暗无天日的地府?
金貔一身金灿,吸引所有鬼差与魂魄的争想注目,众鬼抢着要看神兽貔貅。
“我要找人。”金貔开门见山。
“人?原来是跑过头了,我们这里怎么可能会有‘人’呢?你是要去人界,不小心多下了两层,才误入地府吧?”在地府时,只有鬼,找不出半只人。
文判尔雅微笑,丝毫不因为别人的无心误闯便龇牙咧嘴要驱赶人,他客气有礼,准备指点迷途貔貅正确方向。
“我是来这里找人。”金貔不动,仍是重申。
文判由金貔认真神情中了然,笑着,问:“你找谁?”
“云遥。”
随身携带的生死簿亮出来,刷刷几页,姓云的有多少丁多少口,半条不漏。
“六年前进来的女魂,荒城人氏,父云汉雨,母程氏,排行么女,生于乙丑年四月初八申时,卒于壬午年十月十五未时,死因——”文判正要往下说,却被金貔打断。
“就是她。”
“你怎么确定六年前进来的魂魄,此刻还会在这里?有些与生俱来福报或未犯大奸大恶的魂体,是被允许提早投胎人世,甚至有些仙魂,地府的椅子未能坐热,便让仙人接渡西方去享乐。”文判右手一拢,半透明状的生死薄消失于两人眼前。
“她——已重新投胎了吗?!”这消息震慑了金貔,惊讶浮现于金灿漂亮的容颜间,转瞬间,金光黯淡失色,眉宇间,只剩惆怅。
他,来迟了吗?
来得太迟了吗……
金眸低敛,瞳心嵌满后悔。
为何不早些来?!他在心底咆哮,斥责着自己。
为何那般待她?!
为何非得尝到了痛,才懂自己的愚昧?
为何……在最初相遇之时,没有好好珍惜缘分、珍惜她?
这就是,给他的惩罚吗?
这又是另一个“后悔莫及”吗?
“我查查,你先别急。”文判悠哉合眸,伸出左手五指捏捏掐掐,掐了好久,没掐出答案,金貔拢眉,耐心用磬,出声扰他。
“还没查到吗?”
“六年都等了,你会差这么一点时间?”文判微掀的眸,带着难以察觉的讽笑。六年前不赶着来,六年后来了,又声声催促别人,他若早些来,问题不就容易许多?
迟钝的兽,是该付出一些心急当代价。
文判足足让金貔等上一盏茶时间,故意的。
“她仍在这里,没有重新投胎。”文判给了等待许久的金貔一个振奋答案,就算要他再多等上七八个时辰也无妨了——
“太好了!”魂魄还在,便一切都有机会了。
“太好了?”文判对这三个字抱持着取笑及嘲弄:“何出此言?”
“我要带她走。”
“别又来了……”文判沉吟。地府的鬼魂当真这般好抢吗?每一个来就拎一条走,置地府威信于何处?“你要不要考虑等她重新投胎,拥有崭新生命之后,再去寻她,与她共续前缘?反正你的岁寿与人类不同,不受短短几十年之限。”
“那就不是她了!”金貔低吼。教他无穷思念的人,是云遥,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取代,即便是她的转生,那个再也不是云遥的女人!
“在我们眼中,只要魂体是同一条,就算转生千百次,仍旧是属于同一个人。”
“我只要云遥!”
“我们被凶兽抢过,被天人抢过(注),现在连神兽也要抢,我们地府日前才颁布严令,绝不许再有下一回,她的魂魄,不是你想要就能带走,我无法作主,你也知道,我不过是领薪俸的小小鬼差——”
金貔二话不说,手掌一翻,脑袋大小的沉沉金块,浮在半空。
来黄泉之前,勾陈交代过他,有钱能使鬼推磨,遇上任何阻碍,金银财宝拿出来撒便是,只要硬将东西塞到鬼差手上,他们一碰着财物,便没辙了。
金貔照做,将金块放到文判正在摇晃的半透明右掌心。
文判瞬间由为难变成温文微笑,方才的推诿,好似不曾存在。他并不是贪财,只是那句名言枷锁,每只鬼都逃不过。
“原本,她是该在上上一批魂体投胎时,也有一份,但她犯了罪,囚期不断不断延长,才会至今仍留在这里受苦。”文判有好心情与金貔多聊些。
“她犯了罪?”金貔闻言惊讶。
“企图逃跑。她说,她的心愿没能达成,她不能走。”
她的心愿,金貔知道。
“她逃得太频繁,挨罚也只能说是自讨苦吃,那样的处罚确实是重了些,不过许多冤魂都是如此反覆煎熬,她并不算是特例。”文判边说着,白袖挥扬,沉黑夜幕刷地随他手势抹去,黄泉的幽暗瞬间被巍峨峻岭所取代。
金貔对眼前之景太过眼熟,一山一草,一木一石,皆不陌生。
耸挺的岩岭,傲然入云,宛若孤倨浪子,睥睨世间万物,那是遭他改变了山势的景色。
一道身影,攀爬着它。
大雨纷飞中,试图在陡峭的岩面上寻找可以抓握、可以施力的突起石块。
爬着,一小步都充满危机,天雨石滑,水顺着岩面蜿蜒而下,好不容易攀紧了拳头大小的突石,足下却险些踩空;爬着,十只手指满是污土,几根指甲更是经过几回的出力使劲而断裂开来,血濡红指节,拓印在水湿岩石上,虽痛,仍阻止不了上爬的决心。
金貔瞪大眼,当他瞧清那背对他的身影同时,伤痕累累的手所握住的石块,蓦地自岩岭剥落松脱,失去支撑的人儿由高处坠下,仿佛折翼之鸟,落得如此迅速,撞地巨响声,在静悄林间不止歇的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