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结果会让人失望,他的遗忘,不过是因为他对于这段感情不若她深刻。
也许,正同他所言,一个无法抗力的理由,迫使他忘却她,不是出自于故意或恶意。
也许……
她该给他证明的机会,而非轻易定他罪名。
她颔首,感觉脚步踏实了些,不再飘荡无依、茫然失措,毋须和内心声音相互抗衡,害怕去探知真相。
“现在,由你来看水镜的显影是吗?你要看你的或他的过去?”勾陈问她,右手轻易扶正无框镜面,方便她坐着观赏。
“他的。”她没有太长时间去考虑。比起她的部分,她更亟欲探知负屃发生过何事,相信这亦是负屃想要明白的。
“那么,你朝水镜掷入一根发,或是一滴泪、一片鳞,只要是属于你的东西都行。”勾陈对负屃说完,便退至一旁,斟起茶水轻啜,置身事外。
接下来,便无关他这位旁观者的事了。
负屃二话不说,五指梳耙过黑墨长发,收拢的同时,指节卷绕着丝线股细腻的发,他扯下数根,置入水镜。
黑丝慢慢没入水面,宛如一抹浓墨,在水间化开,消失无踪。鱼姬屏气凝神,专注地看着镜面变化,清澈的水镜,逐渐掺杂诸多颜色,由湛蓝开始,把水镜染得仿似深海,缓缓地,有日芒透入了海,光,照亮一方海潮,而伫足光芒中央的那抹洁白,便是负屃,以前的负屃……
俊美如斯,神情淡中带威,她最喜欢看他长发随波潮起伏,扬舞着霎霎风姿。
然后,她加入了水镜,金黄色的鳞,闪闪发亮,她笨拙地跳着求偶舞,绕着他旋舞盘桓,由现在的自己看去,那时的她,天真无忧,并且快乐着,发乎真诚的快乐,只要可以看见他,跟他说话,待在他身边,她就能乐得像飞天,露出拥有了全天下万物的喜悦笑靥。
镜中的负屃,被她的舞姿逗出了浅笑,觑她的眸光,既浓又暖。
“你看见什么了?”负屃无法靠自己的双眼去看水镜此刻呈现的景象,只能由她口中转述。
“……我在跳舞。”她有些羞于启齿。她虽是鮻,却也当过百年的人,纯粹以鮻的心态去看,自然不觉怪异,但添加了人类的经历,竟觉那时的自己……好敢。
“求偶歌吗?”他的口气,多似遗憾自己不能亲眼看到。
“……有点蠢。”她给了自己评语。
“我一定是潜意识里对这件事印象太深刻,才会让你一开始就看见这幕。”正因如此,他在遗忘了所有事情后,还隐隐记得有个朝他猛跳求偶舞的鱼姑娘……
“水镜变了……是你与我一块在族里,参加我们族人的庆典……”
“继续说,告诉我你看到的所有东西,无论是什么,说出来让我知道。”负屃央求着。
由她口中听见自己的作为,是件很奇特的事,他并没有因而恢复记忆,他试图去想像,想像她每一句话变成实况的情形。
他多希望自己的脑子会因为她的描述突地开窍,让还失的那些记忆一口气回涌而上,但事情没有如此顺遂,他努力回想,仍是捕捉不到关于她诉说的过往片段。
“你很别扭,对于鮻族老爱抓人跳舞这一点,明显吃不消……”她笑了。“可是,你还是跟我一块跳了,你的舞姿……实在不怎么样,你好像僵掉的海参……”
“不能有更适合的比拟辞汇吗?”僵掉的海参……
“我尽力了,真的。”她给他一个歉然微笑。
好吧,僵掉的海参,一语中的,让他轻易能了解,他的舞姿如何凄惨。
她笑容敛去,变得担忧。
“鲛鲨来了……鮻族最害怕的鲛鲨又来了……”眉宇的惧怕,只有一瞬间,又轻缓舒展开来。“不过,有你在,我们不害怕,你保护着我们。赶走恐怖凶猛的鲛鲨,它们在你面前,比一群小虾米还弱……”
负屃闭上眼,慢慢有一些模糊画面出现。曾经,他在梦中见过成群鲛鲨,那并不是恶梦,梦里,他没有恐惧之类的情绪,梦里,他扬剑砍杀着鲛鲨群,它们四处奔窜,吆喝着争先逃命……
他以为,那只是梦。
难道,那些梦,并不是单纯的梦,而是他遗忘的记忆?
“水镜现在什么也没有,我看不见东西,蓝蓝一片……”她又说,静静等待好半晌,依旧毫无动静。她望着负屃,一脸不解,负屃则以询问的眼神瞥向坐在身后,只手托腮,快要打起盹的狐神勾陈。
“我只知道水镜的使用方式,至于它会有怎生变化或意外,我不比你们了解多少。那面镜,我可从没在它上头看见任何东西。”勾陈只能不负责任地耸肩,“不然你只能去找文判,那是他家的东西,怎么用它,他比谁都清楚。不过好些年前黄泉入口处立了块石板,写着‘活的神兽与凶兽禁止入内’,八成是被抢怕了,你想进去也进不去吧……”
当勾陈还在说着,鱼姬终于瞧见水镜继续产生变化,她好似透过谁的眼在看,谁,正奋力飞驰……
她几乎可以感觉到海潮拂脸而过的冰凉凛冽,与其错身的鱼群,被远远抛诸身后,一股心急如焚的焦躁由水镜传递出来,她听见负屃的声音在催促着他自己。
快点!再快一点!
不该回去!不该回龙骸城去——不该以为鲛鲨尝到了教训,便不敢再轻举妄动!
迟了。
镜面里,满满的鲛鲨,黑灰色身躯,徜佯在淡淡血色的海。那片海,磷星点点,闪闪灭灭着澄金色星光,远远看去,犹若漫天金粉撒落而下,直至其中一片如雪般飘近眼前,她才看清楚,那不是星光,不是雪片,而是鳞,鮻人的鳞,璀璨的金鳞,在海水中,散得到处。
沦为利牙之下的食物,被撕扯,被吞噬,鲛鲨群来得太急太快,没人预料得到,当鮻族全数仍在甜美睡梦中,为白日鲛鲨遭负屃驱赶逃尽的景象欢欣鼓舞,夜里,就遭狡猾的鲛鲨再袭,任由鲛鲨猎杀饱食。
鱼姬无法动弹,僵坐原地,连该要呼吸都忘了,水镜映照出她来……
她在一条鲛鲨的嘴里,半具身躯早被嚼个碎烂,大眼仍是圆圆瞠着,像是刚从美梦中惊醒,还正处于惺忪,咽喉便给咬断一般的迷惘怔仲……
那是负屃看过的景况。
她现在看见的,就是负屃曾经看见的一切……
水镜传来他凄厉的嘶吼咆哮,震耳欲聋,她眼前的……不,是负屃眼前的血腥情景太过残酷无情,他眼睁睁看她死去,死得支离破碎,她恨自己无法伸手去捂住那时负屃的双眸,不让他多瞧这骇人惨景一眼。
那时的她已然死去,力不从心;现在的她也做不到……水镜只能映照出发生过的事,谁亦改变不了它。
水镜锁定在咬住她身躯的鲛鲨上头,嗜血后的鲨,更形亢奋凶猛,鲛鲨正欲张口把她全数吞噬,剑光蓦地激闪一逝,鲛鲨被斩成肉块,他扳裂鲛鲨的牙关,救下她,但为时已晚,她的左半部身体,入了鲛鲨腹脏,当负屃将它开膛破肚,只能勉强掏出碎骨和残鳞,如何完整拼凑回去?而另外右半边血肉模糊,鲛鲨丑陋的齿痕留在那儿,肩胛胸口咬断,嚼破匀称娉婷的鱼尾,更几乎要啃去她的颈项……
这是她所不知道的记忆,不属于她的记忆,在她死去之后,继续发生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