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濒临崩溃疯狂的负屃,完全失控地变成半龙半人,布满怒张银鳞的尖锐龙爪,紧紧抱住只剩半截的她,俊秀面容不再,狰狞粗犷的龙首轮廓,夹杂在人形五官间,外露的长牙咬得死紧,仿似要咬碎他满腹中对自己迟归的不甘,圆凸的龙眸,血丝满布。
湛蓝深海中,男儿泪水融混里头,悔恨之泪,又苦又涩,他哭得绝望痛苦,埋首在她兀自随波飘扬轻舞的发内,声嘶力竭。
她不曾见过负屃落泪,他是强者,一直都是,无论外在或内心,他皆是无比坚强,他却哭了,像个孩子,泪水汹涌,嗓音沙哑破碎。
“囡囡?”负屃察觉她的失神反常,她盯着水镜不发一语,静静凝颅,眸光潋滥闪闪,他呼唤好些回,她才缓慢地眨了眨眼,眸中水光跟着滑落,婉蜒在她苍白脸颊间,他撷下两颗晶莹泪珠,忧心地问道:“你看见什么了?”
鱼姬沉默不答。她看见一个教她揪心的男人,充满无助及剧痛,而她却无从安慰起。水镜中的他,疯癫恸哭,嘶哑地喊着她的名,叫她醒来,叫她别死,一声声凄然刺骨。
她不想告诉他,不要他想起这段伤痛,第一次觉得有某种记忆,是遗忘了的好。
“不能说吗?是我做出哪些令人咬牙切齿的混帐事,惹你伤心难过?!”负屃胡乱猜测。她的愁绪无语及落泪,定是镜中呈现出某些让她难受的场面,他能想到的,除了他背叛她去爱上别人,便是他说出一些很伤人的畜生话……
“不是,真的不是,你别瞎猜。”她不舍他露出这种自我责备的神情,何况,还是莫须有的自责。
她一直以为她比较爱他。
是她先示爱,他被动接受;是她索讨他的承诺,他才允她:总是她央求了什么,他才给予,这段感情,她觉得是她硬要来的,他不过是没有拒绝。
她没想到,他的爱,并不短少于她,失去她,会使他这般疼痛。
他的爱,深,且内敛,乍见之下,仿佛很浅很淡,甚至被误解为冷情。
她错了,错得离谱,他不是谁向他示爱都乐于接受的人,除非他亦心动,亦喜爱着她,否则任谁多大声宣告着爱意,或是回旋一遍又一遍的求偶舞,也别奢望他会因同情及可怜而给予回应。
她是如此被深爱而不自知的女人,总认为她是付出较多,爱得较多较痴的一方,用着自以为是的衡量方法……
第9章(2)
水镜恰巧在此时变换了景致,今她心痛如绞的泣血吼哮终至无声,他孤寂搂紧她断气尸体的身影,如烟遇风般,飘飘散去,消失于水镜中,一切静寂下来,只剩耳里隐约回荡着他的痛楚哀吟。
“好黑……”她适时转变话题,打算趁此避开负屃方才的追问,一方面亦是她被水镜扩散出无月深夜般的墨黯颜色给吸引目光。是夜空吗?却又不见繁星,除去黑之外,没有半点杂色。
黑暗中,青萤色的火,蓦地点燃,但火光不足以照亮全景。
她不在我们这里。萤火照出一张尔雅俊秀的男人脸庞,脸孔白皙得不似活人,仍无损其微笑时所带来的温煦气质。真的,我没说谎,有人中途抢走魂魄,鬼差来不及潜入海中将她带回来,不只她,同一日死去的鮻族众人,也没有半条乖乖到地府报到。
萤火于右方消失,又在左后方出现,轻渺且悦耳的虚声仍道:
这不是特例,成千上万条的魂魄,总是很难全数回来,有些专食死魂的妖物,抢在鬼差到达前便夺走魂魄,当然,也不是没有前例,遇上比较凶恶大尾的恶兽要抢,鬼差敌不过、打不赢,只能双手奉上死魂,以求全身而退……
男人颈项两侧各被架上一柄锋利长剑,却没吓退他的悠哉笑靥。
就算您拿剑架在我脖子上,我仍是没有魂魄供龙子您抢,龙子请回吧。
与且有空间在这里欺负小小鬼差,不如尽快去寻找是哪只妖物捉走龙子要的那条魂魄,她若是被吸食干净,沦为妖物腹中食渣,可是连下一世转生机会都没有。
水镜中的萤火完全消灭,又恢复成黑。
“你不要只顾着看,说话,跟我说话,你现在瞧见什么?!”负屃心急地握紧她的手,不要她孤独一个人去面对他看不到的过去,天知道他乡多忐忑那镜里会道出哪些人事物,他不确定在水镜里的他,到底是怎样的人,她只是一直盯着镜中看,不笑不说,他无从分辨起她是快乐或是愤怒。
“黑。”她没骗他,目前,水镜是黑的,她知道,因为那时的负屃正闭起双眼,沉痛地,不愿张开,拒绝外来的绝境美景,拒听万物生生不息的咏赞。
他,封闭着心。
她此时此刻仍安然在这儿,看着水镜,听着负屃说话,原因多么简单……
是负屃,水镜里的那个负屃,锲而不舍,为她寻回了魂魄。
“黑?”负屃总觉得她有所隐瞒,并未全数吐实。若镜面只是黑,她怎会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眸里镶嵌无止尽的凄恻及哀痛。
“你为了我,在黑暗中辛苦奔波,一心要救我……我误解了你,怨错了你,你不是无情的人,真正无情的,是愚昧的我,我竟然曾经……恨过你。我有何资格?凭的又是什么?”她能吐露的,仅有这些。
在人界陆略曾萌生的怨怼、不甘、牢骚、自怨自哀,显得如此幼稚无知,死人是没有知觉的,魂魄飘荡,没有喜乐悲伤,活着之人却不同,他必须承受失去的巨变,及汹涌袭来的伤痛,还有,被独自抛下后的茫然失措。
“所以,我在水镜里,表现没有太糟糕?”他对这点耿耿于怀。
“没有。”他认真询问的神情,逗开了她一朵浅浅笑花。
他表现得一点都不糟糕,反而太好太好……好到教她怜惜他的痴傻。
“那就好。”他松一口气。
“抱歉……我还想多看水镜一会儿,可以吗?”鱼姬向勾陈致意,她知道后头仍有一段不短的故事,她想将它仔细看完,可又觉得会耽误到勾陈的宝贵时间而深感歉意。
“你随意,我勾陈什么没有,就属空闲时间最多,特别是,我拒绝不了美人儿的央求。”勾陈甜美微笑。
她颔首道谢,水镜那幕黑暗,露出一丝幽蓝光芒,不觉明亮,反倒有抹森冷寒意沁来。
镜内,一个女人,娇娇媚媚的女人,慵懒恬适地含着亮丽微笑。
唉呀呀,被你找着啦?是啦,鮻魂是我半路截走,我准备一天吃一条,据说吃下鮻魂,有病治病,没病强身呢。
别别别,手里的剑可别挥过来,我怕死了疼呢。大不了还你嘛,何必一副想将我撕吃入腹的凶恶嘴脸呐?鮻可不走我动手杀的,我不过是站在一旁,等鲛鲨群吃够了,一只只把鮻给扯呀拉呀咬断身躯呀嚼碎头颅呀……我才将断气的鮻魂给拿过来,就算我不拿,鬼差也会勾走,你要找人报仇泄愤,应该去找鲛鲨,是不?
你要找条母鮻呀?情人……是吗?
呵呵呵……我呐,心肠最软,最见不得有情人生死诀别,瞧着教人心疼极了,龙子请放心,我绝不会刁难你。喏,魂魄我全收进水珠子里,你找找,哪条是你要的,尽管拿去,我不只成全你们,我还大大方方帮忙你们团聚……前提是,她的魂魄没被我吃掉,若这几个月里我吃的那些条鮻魂里,有包含她的,那我就先说声对不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