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屃这回没有再追问她看见何人何事何物,他抱紧蜷在他怀中颤抖的鱼姬,策动了窥心术,它可以让他将鱼姬脑中两日内遭遇过的点点滴滴,完整灌入他的意识,她看到什么,他便同样能看到。
以额轻贴她的鬓侧,读取她方才所见所思,看见得越多,他的双眉拢得越紧。
那是他的记忆?
那是他不该遗忘却遗忘得透彻的珍贵记忆?
负屃一脸冰霜,腾空的左手掌心,以法术变化出一尊人形娃儿大小的身影,正是鱼姬在水镜中,以及他从鱼姬记忆里所见到的娇艳女人缩小模样。
他问着几乎无所不知的狐神勾陈:
“这女人,是谁?”
第10章(1)
“你们怎么会惹上这个疯子?”
勾陈第一句话,就是充满无奈的惊叹及摇首。
“她是延维,嘴上老说自己心肠软,见不得别人受苦,实际上她的铁石心肠有这么大一颗。”勾陈夸张地用双手比画出一张大桌子般的尺寸,代表那女人在他眼中,有多么一言难尽的冷血无情。“她生平最痛恨别人浓情蜜意,越是鹣鲽情深的爱侣,越是碍她的眼,你说水镜里最后映照出她是惹出所有事端的罪魁祸首,我不意外,真的。”
勾陈抚摸着眼下红痣,状似沉吟,续言:
“世上既然有我这类庇佑爱情的神兽,自然也有她那种专司捣毁爱情的家伙,一开始装出大善人嘴脸,好似她所做的一切多替人着想,最后才知道,她喂人食下的糖饴,不过是外裹一层蜜的毒药。你若问我,她为何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我只能回答你,那是她的兴趣,她乐在其中,觉得爽快,觉得好玩,觉得爱侣在她眼中就是讨人厌,觉得不拆散你们两个她不过瘾,她就是这样的疯子,遇上她,算你们倒楣。”
真的,很倒楣。
只是因为彼此深深相爱,便成了延维的眼中钉,连要追问出一个正当理由,都得不到。
“延维说过,她的志向,是砸掉月老姻缘厅里所有小泥人,再烧光红线,让天下有情人终不成眷属。”光听就觉得这疯家伙没救了,唉。所以她恶意破坏负屃和鱼姬这对恋人算什么?小菜一碟罢了。
若当初负屃是为家人或兄弟朋友寻回魂魄,延维或许真的不会多加为难,归还魂魄便罢,偏偏被延维知道负屃所寻之魂,是他最心爱的女子所有,这便大大激起延维的作弄和嫌恶之心,很摆明不让他和鱼姬得以善终。
勾陈摇摇头,一脸无可奈何。
“我开导过她好几百年,没用,她还是这么玩。”他也很无力。
“你和她很熟?”
“她喊我一声‘勾陈哥哥’,你说呢?”很不巧,延维是他某一任干妹妹,他家干妹妹满天下,族繁不及备载,千奇百怪,样样皆有。
负屃的表情相当冷狞。“她所居何处?”口气中,充满怒焰。
“你想去砍死她。”勾陈不用问句,而是肯定。
“非常想。”负屃恨不得斩她个成千上百段。
“对于一个喊我‘哥哥’的美人儿,我不乐见她被剁成肉泥。”勾陈对雌性小生物向来宠爱有加,无论圆扁胖瘦,他都怜香惜玉,只除了……某一只。
“就算我可以不挥剑相向,我仍是要向她讨回我遗失的东西。”她以乐趣为名夺走的珍贵记忆,他要她吐出来还!
“确实她是玩得过火了些。”勾陈不打算护短,亦觉得延维该要受些教训,玩弄人心的把戏,将招致哪些下场,她必须好好亲身体会,才懂得收敛。
大义灭亲,虽然这个“亲”,与血缘关系毫无相干,勾陈仍是忍着心痛——没有多剧烈的心痛——带负屃和鱼姬前往延维狡兔三窟之一的海城“情侣退散”楼,去教训坏人恋情的小疯子。
绕过“肝肠寸断”峰,走尽“虚情假意”游廊,与“貌合神离”亭短暂交会,楼子入口匾额上镂刻着“缘”字,偏偏一道刀痕从中劈过,硬生生将“缘”字斩断,字加上刀痕,便成为“缘断”。
石门双侧雕刻着对联一副——
情,心青,心有情而面青,愚人自招。
爱,心受,心有爱而受累,蠢人自找。
“这里的一景一物全没有好名儿,不是断就是绝,再不也取个离呀分的,走进此地,都快觉得自己被洗脑。”勾陈稍稍介绍“情侣退散”楼的构筑建造,凡走过,便有不祥之词从他口中轻吐,石阶叫“渐行渐远”梯,海中小桥叫“独来独往”桥,连穿梭楼庭间的洞门,都能有个“破镜难圆”的怪名称。
“妹子,哥哥来探望你了,拿碗‘分道扬镳’来孝敬哥哥吧。”勾陈朗声唤着,不消片刻,娇媚娉婷的美人儿,如翩翩舞蝶飞奔而来,猴急地扑进勾陈怀里。
“勾陈哥哥,你可来了,你好久好久好久没到我这儿来,坏透了坏透了,让我想死你呐——”俏美脸蛋埋进勾陈怀中,撒娇轻蹭,双臂将他抱紧紧,一丝空隙也不留。
“我带了个客人来拜访你。”拜访两字实在有些名不副实。
“客人?”延维由勾陈胸前仰首,看见负屃搂抱鱼姬的相偎身影,变脸如翻书,俏丽不再,甚至眉唇微微扭曲起来,一脸嫌恶。“恋人?”
“你不觉得他们很眼熟?”
“不觉得,他们是谁?”延维口气没有很好。
啧啧……敢情是破坏过太多对爱侣,数量多到连她这只罪魁祸首也记不住那些受害者的脸孔?
“你拆散过的一对有情人,龙子负屃及鮻女,你把她骗上人界陆路,又用言灵锁缚龙子负屃的记忆,造成他们一只在陆地,一只在海底城,百年不得相见。记起来了没?”勾陈提醒。
延维很努力回想,想了恁久恁久,才终于迟缓地“呀”出声:“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既然一个在陆地,一个在海底城,应该老死不相往来,怎么他能抱着她,站在我这块不欢迎情人的净土?”
净土?还真敢说。
“哥哥之所以现在任由你搂紧而没推开你,是怕后头那条龙子会忍不住拔剑相向,砍你泄愤,我挡在你面前,保护你平安无恙,你还说这种激怒人的浑话?”勾陈可是拿自个儿当成盾牌,杵在延维与负屃中间,这等苦心,她不感激便罢,也甭急着找死。
“他想砍我也不见得能砍着。”她延维不是软柿子,怕他不成?!
负屃由左手掌深处延伸的长剑已然出鞘,当延维嗤鄙说完“不见得能砍着”六字,长剑如蛇,刷地随手腕转动而飞窜扑面,绕过勾陈的肩,扬起火红长发一缯飘舞,却无损柔细红发半根,剑气划破延维的耳壳,毫不留情地把小巧如扇贝的耳给砍成两段,血,不住地流下来,溶入海水中,如墨遇水般晕开。
“好痛好痛——”延维捂耳叫疼,勾陈替她施法修复耳朵,并给负屃一记“请你忍忍,好吗”的苛责眼光。
“你现在知道,他想砍你是件多简单之事?”勾陈问她。
“你把这种野蛮人带到我家干嘛?!”延维眼中还有泪,耳壳被削成两截的疼痛,没有随伤口愈合而马上忘光光。
“人家是来向你讨回东西,还不快些双手奉上。”勾陈收回手,白玉耳壳已不见血口。
“我没拿他什么东西,要双手奉上啥?”
“我的记忆。”
“不在我这儿。”延维是龟缩在勾陈怀里顶嘴的,“我又不是吃记忆的兽,要你的记忆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