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周身不再只是云雾,缓缓添加其他色泽景物,而且,越发清晰。
四周围绕的烟雾,犹似彩墨,争先注入景致,变成了街市、城墙、屋顶、往来的人群……深浓鲜活的颜色,不再只像雨中虚影一般蒙胧。
这是人界陆路的景致,他不会错认。
一道细烟,最终加入其中,渐渐成形,变为他苦苦寻找的人儿,鱼姬。
她步行在陆路街市间,跫然匆匆,螓首微微敛低,目光直直落在她前进方向的街道红砖瓦上,攒紧怀中油纸包,不与谁交谈,不受各式小贩出售之物吸引。她像是一心只想快快走回目的地,也像是不希望有人察觉到她的存在,最好是漠视她、忽略她,脸蛋上一抹仓惶恐惧,仿佛正担心戒慎什么。
负屃踩进城镇街路,撤收双剑,追上她,一边唤着她的名,她恍若未闻,依旧头儿低低,依旧步伐急急,他伸手想拉她,五指收拢,却只握到进散的烟雾,并没能抓住她。
眼前一切,都是假的,是延维做出来的幻影。
负屃睨视掌中空虚,又瞥见她逐渐走远的背影,他抡起拳,决定追上延维搞出来的假像,至少,他目前受困于此处也无计可施,找到鱼姬之前无法破坏这处幻境,姑且看看延维究竟葫芦里卖些什么药。
他维持与鱼姬虚影约莫十来步距离,毫不吃力地跟着,她走路姿势有些笨拙,他判断应是她刚上陆路没多久时的事,人类双足尚未习惯适应。
几条黑影,面容模糊不清,闪身阻挡在她面前。
“这不是前两天遇见那个不太会跑的漂亮小妞儿?”毋须看清那些黑影的长相,光凭声音,就能明白他们的嘴脸有多猥琐。
她僵硬瑟缩的反应,让负屃清楚感受到,她很害怕这群黑影,慌忙想绕过他们离开。
“慢点慢点嘛,妞儿。”黑影又围过来,这回分别站在她东南西北,堵死她每一条生路。
“请……让我过去。”她嗓音严重颤抖。
“好呀,老王老陈老黄,你们让开一点,妞儿要过去,瞧你们把她吓成什么可怜模样。”黑影之一朝同伙挥摆手掌,三人退后两步,她含糊道谢要走,那条说话的黑影吊儿郎当地闪身过来挡她,咧嘴笑道:“别急着走嘛,要走也行,我们数到十,随便你爱往哪方向跑都行,之后,我们就开始追赶,被我们追上,你可得陪我们兄弟喝几壶水酒哦。”
“我不……”
“一……”
“还不快跑!”另条黑影吆喝大笑。
“就算数到一千,她也跑不到巷尾吧?哈哈哈……”
“二……”
她没命似地宾士起来,仿佛身后有群豺狼虎豹正龇牙咧嘴地猎捕她,她跑得踉跄颠仆,好几回险些跌个难堪,那几条黑影立足原地,或笑或吹着响亮的口哨,数着数儿的那位,故意放得极慢,“三”字迟迟没有喊出来,他们就是要看她害怕,看她拼了命在逃,看她如此努力逃生后,仍是轻易被他们追上的绝望无助。
为何没人出手帮她?负屃愤怒地想。满街上的人,见到黑影男人们如见凶神恶煞,一个个只想置身事外,不愿招惹黑影男人们的迁怒及报复,即便看见纤弱女子受他们欺负,谁都不敢吭声。
“老大,你不快点喊完,她就真的要逃了啦!”
“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一气呵成。“追!”
黑影男人们调笑举步,每个步伐都是又快又大,相较于她小碎步般的凌乱疾行,简直如同跛脚小兔对上饥饿狼群,无处可逃。
负屃扬剑追上,刷地削断黑影男人们的脚。
脚,变成了烟,烟又重新凝聚成脚,仍在追赶猎物的脚。负屃的挥斩,没有造成任何影响,他们兀自笑闹,满嘴戏弄人地吐露不堪入耳的狎语。
负屃不死心,剑势转向,这一次,对准黑影男人们的脖子,一剑,教他们人头落地——
剑锋滑过颈项,穿了过去,由他们脖上拖出一条残烟,当剑挑起,残烟依旧在,黑影男人们没有半个倒下。
他砍不到他们,这里是幻境,他在幻境中,毫无用武之地。
“妞儿,你跑太慢了,是存心要让我们追上吧?哈哈哈……”
“你们瞧你们瞧,连裙摆都迫不及待撩上来了,真美的腿——”黑影男人之一口水快流下来了。
她确实撩高阻碍奔跑的绊脚裙摆,半截白嫩小腿在翻飞裙间若隐若现,更激发男人狩猎邪心。
她快被追上了,戏耍着她的黑影男人们,享受她的恐惧,要她清楚知道,他们抓到她是件多容易的事,他们不时探出魔爪,故意拉扯她的衣袖或长发,让她受到惊吓,又收回手,任她跑远,他们再展开猎逐,并对此乐不可支。
正当他们第二次故技重施时,她改变逃跑方向,笨拙的步伐偏往城镇周围的街河,咬牙跃下。
噗通水声乍响,水花四溅,黑影男人们措手不及,谁也没来得及拦住那抹素纤身影消失于水面。
街河水质墨绿,看不见她此时人在哪里,她没有浮上来,水面涟漪趋于平静后的良久良久仍是没有……
“老大……不会弄出人命吧?!”
“这……快走!快走!没我们的事!她自个儿跳下去的!”
黑影男人们转身同时,身体变回烟,轰然散尽,失去踪影,街道上伫足观望的人群亦逐渐走开,靠近长桥下方的水面上才慢慢有了动静,一个、两个、三个水泡,呼噜呼噜窜升,涟漪扩展为波澜,她在波澜中央探出头来,缓缓游到河畔,伏靠在那儿,一脸水湿发糊的狼狈模样,分不清婉蜒在苍白颊上的,是水?是泪?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止住了咳之后,嗓音沙哑,几不可闻地喃喃说着:“水……呛在咽喉的滋味,竟然这么难受……”
她爬出街河,浑身湿透,她忍不住寒颤哆嗦,抹拭脸上水渍,再绞干袖裙,街河畔的卖菜老妪递给她一条干爽粗布,她低声道谢,胡乱擦干长发及脸庞。
老妪叹气,“别怪大家不出手救你,只怕救不成,还遭那些个蛮徒给砸摊子报复,日子不得安宁……你这种年轻的美姑娘,别一个人上街,快些回家去吧。一说完,也装出与她毫不相识的淡然神情,继续叫喊生意。
第10章(2)
她抱着被河水浸濡的油纸包,匆匆疾行,背影越来越朦胧不清。
所有街景及人声如遇蒸融热气,笼罩在白茫蒙雾间,一瞬,烟雾被搅和得纷乱,像有谁在烟里探进了手,不断旋绕,变成彩烟的屋舍及人群,因此扰弄而混溶在一块,负屃眼前,看不见完整的景致及她,恢复成一片苍茫烟境,直到右前方传来零零落落的斥责声,烟雾才渐渐拢聚成形,变换为另一处环境。
烟雾变成朱红柱子、雕花门扇、嵌玉扶手椅、数幅水墨字画……勾勒出一座华美厅堂的轮廓,最未了的三道轻烟,幻化人形。
“不过是一件小事,你也办不好,真不明白娘将你这种来路不明的家伙捡回来做什么?!”又是一个无脸黑色烟影,仅能从衣饰看出,是个女性,手中湿漉漉油纸包狠狠掷向跪地的鱼姬,油纸包打中鱼姬的肩,啪地散了开来,掉满一地湿糊糊的雪花糕。
鱼姬的脸庞和身影都相当清晰,与其他两人的蒙蒙模糊迥异。
“小姐您别生气,教训丫鬟的事,交给我来,您先坐下来喝杯茶,气坏身子可划不来……”另一道烟影鞠躬哈腰,扶着气焰高张的主子落坐嵌玉扶手椅上,又是递茶又是送糕点。但当她转向鱼姬时,那奉承讨好的口吻已不复见,插腰挺胸,破口大骂:“我说你这个小白痴,夫人小姐是看你可怜无依,才收留你服侍主子,你不勤快认真点做事,报答夫人小姐大恩大德,还老是惹出麻烦来让人生气!”她食指直挺挺戳向鱼姬额头,每说一句,指头就故意施加力道,把鱼姬光洁似玉的额心戳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