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拿过后,趁安丹出去换脸盆水,宫静川忍不住对那个收拾好巾布之后便准备退出去的姑娘问道:“涵宁都跟你说了什么?在溪村时,她与他似颇有话聊。”
他语调有些怪,涩涩的,像从喉中、齿间磨出似的。
有事欲知,问问也不会少块肉……
夏晓清脑中闪过秋涵空说这话时戏谑的表情,嘴角微扬,眸光亦扬。
“……秋爷跟我在谈你的腿伤。”
宫静川表情明显一怔。“噢……”
“秋爷说,他与你是在一次的南北商会相识,之后交往渐深。他还说,你是头一个见他忽男忽女相、见识了他挂满华服的香闺之后,还能视作寻常的人。”
“唔……”他麦色脸肤似泛红潮。
晓清低幽又道:“秋大爷还说,两年前他遭自家人所欺,秋家二叔与道上的人勾结,将他绑走,并向秋家要求大笔赎金,宫爷那时人在江南,原要上秋家拜访,得知此事后,随即调派人手暗中追查,这也才及时揪出秋家二叔此条线索……之后,众人顺藤摸瓜,秋、宫两边人马合官府之力,与道上那群悍徒交锋,领头的那人逃入山中,你是头一个策马去追的人……”
“结果就是踩中人家早先布置好的陷阱,马失前蹄,我也因此摔断一条腿。”宫静川不以为意般淡淡道出。“……那时发生的事,涵空他想都不愿想,没料到他会主动跟你提。”
夏晓清忽而打了个寒颤。
不知因何,直觉那时在秋涵空身上,当真发生了很糟、很糟、很糟的事……她深吸口气,摇摇头。“就这些了,没再谈什么。”
其实秋涵空还对她谈了些别的,只是她说不出口。
“夏姑娘,我要说的是,反正这颗‘软柿子’为了他认定的亲朋与好友,那是两肋插刀没话说,你都已是他眼中的一粒沙……啊,不不,是眼中的一粒香饽饽,那就傲一点、娇一些也无妨。”
“……是说啊,姑娘家撒撒娇挺好,他说他拿你当亲妹子看,你就拿他当哥哥对待,这个哥哥长、哥哥短地喊久了,自然哥哥也就不哥哥了。”
她满面通红。
这一方,宫静川直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怎么才提及秋涵空,眼前姑娘就脸红给他看?
他白天在溪村逮到一个空闲片刻,揪住秋涵空逼问,那家伙竟然回他道——
“你说要夏姑娘自个儿看上,心里喜爱的,那才可以,我赖着她,跟她谈谈天、说说地,就想她看得上我、喜爱我呀!这你也管?欸,算了算了,你当她是妹子,你是她兄长,而长兄如父,那你就是她爹了,当爹的确实是该管东管西管南北,你这么做也没错啦……”
……谁是她爹?!
他也不是她的兄长!他是她的、她的……欸,总之一团乱!
真有许多事,皆需潜心静思才行。
此时,见安丹将水端进,夏晓清乘机告辞。她走出主人家寝房,跨出前厅,人尚在主院回廊上,听见身后急传声响,她伫足回眸。
宫静川手拄乌木杖大步追出。
见他步伐略滞,她心一拧,忙朝他走回。“宫爷白日在溪村那里走太多路,也站立太久,才热敷推拿过,又想折腾自个儿吗?”
她伸手欲扶住他,小手突然被一把握住。
“我带你回‘松辽宫家’,不是要你为奴做婢服侍我。”
他目光极深,神情再严峻不过,夏晓清被看得心头惴惴。
“我要你来,是想让你有个发挥长才之处。你想先在盐场大仓的账房待着,那就待着,你可以慢慢瞧、慢慢深进,往后若有其他想法,你大可说与我知,你想做什么,我皆愿助你。你听清楚了吗?”
他的指力与掌心烘暖她的柔荑,那热气透进血脉,窜上她的脸。
“听……听清楚了。”她轻哑答话,想抽回手,他宽袖却是一垂,五指依旧扣着她的手,只是一切掩在他袖底,那感觉让她……让她整个心发紧,好像偷偷摸摸做了一件很害羞的事,尤其她又瞧见安丹躲在门后偷觑的身影,那让她更是口干舌燥,说不出太完整的话。
在回廊幽微的灯笼火下,宫静川凝视那张温驯深静的脸容,心头被什么螫过般,微疼,微痒,微微刺麻,然后喉头竟有些发堵。
他悄悄咬紧牙关,将奇异莫名的感情圈围住,面庞线条终于缓了缓。
“再过两日,我将启程走一趟南方,有些事该有个了结,待办完那边的事,我很快便回。”
她神情怔忡,心下有些明白,他此趟前去是为了夏家之事。
“宫爷要跟秋大爷一道走吗?”
“是。”
“那宫爷也会上‘静慈庵’探访珑玥姑娘吗?”
他点点头。
第五章
夏晓清亦点点头,眉眸温柔。“请宫爷帮我问候她。”
“好。”他袖中五指略用力,拇指如摩挲乌木杖首那般抚过她手背,引聚她所有心神。
然后,他嘴角似有模糊笑意,嗓声徐慢道:“我离家这段时候,明玉与澄心得托你多照看,她们与你甚是投缘,将她们俩托给你,我也才安心。”
她脸蛋红得不太寻常,费劲吞咽津唾,终于挤出声音。
“我会照顾好她们的,你……你也要小心,要早些回来要、要平安……”
“好。”宫静川含笑答应。
两人就这样静杵了片刻,结果是安丹在前厅里不知弄倒什么,哐啷一声——欸欸,还不把两人给震回魂?
夏晓清咬咬唇,随即扭腕轻挣,这次终于顺利抽回被握得热烫热烫的手。
“宫爷,请安歇。”她低眉不敢再看,福了福身之后,踅足就走。
宫静川静望她离去的单薄身影,袖底五指张开又握紧、张开又握紧,竟有一股不踏实之感……他像把该说的都说了,她也听清楚了,但,他究竟要些什么?
初夏。
江南桑叶行市开在船运发达的江边近处,以利货船进出。
桑叶生意与丝绸关系密切,竞争亦相当激烈。
夏季开市,分有头市、中市、末市,每一市开三日,每日市价三变。
这一日已是桑叶行市的末市,买桑叶的客船依旧云集,却有一艘乌沉木舫舟不远不近地参杂在里头,舫舟上的人也不跟着竞价,只安静瞧着临江行市的变化。
此时桑叶价飙涨,许多人皆望价贱,将手中大笔银钱全投作“小眠”,买它下跌,但桑叶价偏偏一直往上飙高,不断、不断地涨,以往一整船桑叶至多仅卖到三贯钱,现下却可卖到十两白银。
唯一逆势看好的商家只有庆阳的夏家商。
“采居兄,你眼光独到啊!众人作‘小眠’,就咱们敢作‘大眠’,要它涨过再涨,不断翻倍,整个桑叶行市全凭你这口仙气过活似的,了不起!”夏家主爷将相识约莫半年的“军师挚交”赞了一个海通天,大手猛拍对方肩背,拍得他身上一袭白袍啪啪作响。
“震儒兄过誉了,小弟熟悉的就这行当,要霸丝绸盘,先霸桑叶与生丝,说到底,那是震儒兄瞧得起小弟,敢将所有家产押到这上头。”白袍汉子五官清耀,眉目略带沧桑。
“那依采居兄之见,咱们明儿个是买小?还是买大?如今咱们手边现银已翻过七、八番,是要止手观望好呢?还是继续玩下去?”
“当然还得再玩。震儒兄想霸盘市,手边那些银子虽多,倒还是不足的。至于买大买小……嗯……待我想想……”平缓说道,他有意无意朝江上那艘乌沉木舫舟的所在方位瞥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