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小玉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粉脸上毫无表情。羊大任一上车,见她那个老僧入定的样子,就忍不住笑了。
“车子小了一点,请姑娘别介意。”他嘴上虽在致歉,语气也无比真挚,但是一上车就故意坐得离她颇近,近得她都可以闻到他身上气息。那是一种特殊的,青草般的味道,好像慢慢走近了草原——
“坐得可舒服?要不要帮你拿琴?”见她一直抱着那张古琴,羊大任体贴地问,一面舒服地伸长了腿——还一直“不小心”碰到她。
“好呀,谢谢公子。”蓝小玉面无表情地把琴推过去——也“不小心”推得太用力,换来一声闷哼。
然后,因为实在被他好整以暇的态度、眼眸里闪烁的笑意给气到,她抱歉道:“撞着公子了吗?真对不住,这车比我常搭的,像柳大人、赵公子的车都小,我不大习惯。”
羊大任安静了,墨黑的眼眸锁定她。
“你常搭柳大人、赵公子的车?”他静静问。
“是呀。”她弯了弯嘴角,“小玉幸运,客人们都像羊公子这么体贴。”
轰!羊大任像是看见了蔺草收割后,把不堪使用的碎茎枯叶聚集起来焚烧的情景,一把火熊熊烧起。
这火,是酸的。
“是吗?他们的车,都比较大?”
她只微微一笑,不再回答,目光投向车窗外。
“很好。”他沉沉的嗓音突然靠近,蓝小玉一惊。下一刻,他的长指已经轻抚过她柔嫩的脸颊。
他的手出乎意料的略粗,轻磨过她脸蛋,引起一阵不由自主的战栗。很快地,一阵红晕隐约涌上。
“你——”
“既然他们车子大,那就坐得远,也碰不到你,那很好。”他的指尖在她精致的下巴流连了片刻,才移开。
她瞪着他片刻,随即又别开头。
搭别人的车时,从不会有单独跟客人在车里的时刻,不是丫头陪着,就是专车接送她一人。兰姨保护她这个黄莺楼的活招牌,可是保护得面面俱到。
这些,他自然不会知道。但……她自己怎也是到此刻才领悟到呢?
***
有人越来越得寸进尺了。
凭窗独坐,蓝小玉望向河景,晚霞正美,映在河面上,端的是金光万丈;她的脸上也映着霞光,更是美艳不可方物。只是她似乎在出神,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靠近。
“小玉,今晚又是羊公子点你的局。”兰姨出现了,似笑非笑地告诉她,“已经是第四晚了,去不去呢?”
“有客人点,自然去呀,怎么不去。”她垂下眼帘,淡然反问:“难道他拖欠银子,怕他这回付不起?”
“那倒不是。”兰姨有些尴尬。羊大任每晚一定结清,再钜额的款项也付得干干脆脆。
想到当年给他看的诸多势利脸色,兰姨自然是心虚的。她搭讪似的对小玉说:“想不到这羊公子还真是发财了,难得他也念旧,回京城来还这么捧你的场,依我说呀——”
蓝小玉回眸,冷冷直望着兰姨,让兰姨住了嘴,笑容也更勉强了。
“怎么呢?兰姨,你打算说什么?”蓝小玉嗓音平平地问:“是要趁他还有兴趣时问问,愿不愿意索性出五千两买我一整夜吗?”
兰姨被她说破心事,粉妆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笑容迅速消失。
上了年纪这几年来,兰姨嘴巴两侧法令纹越发深了,抿嘴的时候,看起来特别凶狠。
“我也是为了你着想。”兰姨咬牙切齿道:“你转眼也二十一了,这几年来多少公子贵人要买你,你全都拒绝。现在是正在风头上,还可以拿乔,价码喊得高,但你以为还可以这样多久?再过个一两年,等云彤她们都能独当一面了,到时——”
“到时要卖也卖不到这好价码了,可是这样?”蓝小玉丝毫不动气,轻轻一弯唇,又转回去遥望着灿烂霞光下静静的河景。“兰姨不用担心。卖不出去的话,顶多最后就像您,管着黄莺楼,卖底下姑娘赚钱,也不错呀。”
“你……”兰姨怒得几乎说不出话,一甩袖,回头就走。
蓝小玉叹了一口气。兰姨提这件事不只一次了,近日更是一有机会就说。虽然暂时气跑了,但回头一定又是堆满笑容,放软姿态来劝。
老实说,她并不怎么在乎。反正运气好的话,找个看得顺眼的客人委身;运气不好,就像梅姊或是兰姨这样,其实也不算太糟。
想她当年,以为自己找到了那个人,可是——
多么天真童稚的当年。
果不其然,身后脚步声又起,应该是兰姨折回来了。只能说她真是能屈能伸,不愧掌管黄莺楼这么多年。
“我知道了,兰姨。”蓝小玉又无声地叹了口气。兰姨好说歹说,软硬兼施,就是要她就范;她要耳根子暂时清净,也干脆就敷衍过去:“我会问羊公子的,他若真的出得起五千两,我就卖他,这样好吗?”
“好。”回应是个低沉的嗓音。
第7章(2)
蓝小玉大吃一惊,迅速回身。在门口的,哪里是去而复返的兰姨?竟是俊脸带笑,神态自若的羊大任!
“你怎么在这里?谁让你上来的?”他们黄莺楼可是雇有武夫、保镖坐镇的,他竟然神通广大,可以上到黄莺楼的二楼?!
“以前碧青带我走过一回,你忘了吗?我们读书人记性都是很好的。”他调笑着,神态莫名的轻松。
这下子换蓝小玉脸上一阵阵发烫。短短片刻,他就能让她淡然的外表整个裂开、崩溃!
她怒目相视,一时之间,什么都说不上来。好半晌,才死命逼得自己再度冷静,开口问道:“碧青……可好?”
说起这个当年背叛了她,与眼前这人双宿双飞去的丫头,蓝小玉要极努力的压抑,才没有让声音发颤。
“还好,就是肚子大了点,行动起来不大方便。”他回道。
怀孕了?碧青怀孕了?
不知为何,听闻他这么说,她的眼前又是一黑。被背叛的剧痛又重新排山倒海而来。她靠着窗棂,深深呼吸了一口,又一口,才把那欲呕的冲动给压了下去。
羊大任已经来到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臂,神情非常关切。
“不舒服吗?要不要坐下来,喝口茶——”
说是这么说,他却没有扶她坐下,反而轻轻一揽,将她揽进了怀中。
她是一时头昏,没有力气,不然早就一把推开他了。闭了闭眼,蓝小玉平静道:“放手。”
“你还没告诉我,五千两要卖我什么?”他自然没有放,反而俯下头,在她耳际低问。
她死都不肯开口,闭紧了嘴儿,撇过头去。
“你不说吗?没有关系。”他在她耳际好斯文、好温和地问:“那我去问兰姨,你猜她会对我说什么呢?嗯?还是,我直接就把五千两给她?”
“你都不知道要买卖什么了,就这么爽快的付五千两?”
“不管是什么,我相信都值得。”
***
五千两,果然每一分钱都值得。
蓝小玉非常淡然,她知道羊大任真的把五千两送到了黄莺楼,而兰姨也跟他前嫌尽释——这么大笔的银子一出现,就是结过多大的梁子与过节,也都会烟消云散吧。
当晚,羊大任特别派了马车来接。蓝小玉只带了哑丫头紫音赴约,也没有特别打扮,完全以平常心面对。
不过就是个客人嘛,不是他,也会是别人。她一直这样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