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云,就算她是阎王狎玩的宠妾又如何?只要她并非杀手,咱们就无法定她的罪,更何况她是汴京城东赫赫有名的君家商坊的宝贝女儿。”
声音终止于牢门前,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君姑娘?”老者轻唤道,命身畔官差开锁。
“老师,事实绝非您所说的这般简单,她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寻常人家的姑娘根本挨不起鞭子,况且……”龙步云试图再辩。他甚至猜想着她的身分是阎王门中最神秘的白无常!
“君姑娘。”老者不理会龙步云,步入牢内和蔼地道:“抱歉让你受苦了,我马上差人送你回家。”
回家?这奇异的两字总算赢回她缈远的注意力,缓缓落回现实。
她还有家可回吗?她的家,那人人闻之胆颤心惊的阎王门已然消失于大火之间,灰飞烟灭。
“你爹娘很担心你。”可怜的姑娘,都吓傻了,老者瞳间闪过一抹心疼。“阎王门无法再伤你丝毫,恶梦都过去了。”
怜我不发一语,也不明白眼前的老者究竟在说什么。
“老师,您不能单凭他人的三言两语就释放罪犯。”龙步云再度提出反对。
虽然江青峰是一手提拔他入衙门当差的贵人,也是三年前自官场退下的巡按,但随随便便听从一名陌生男子的言词就要领出她,也太荒唐了!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县令竟然未询问他的意见,先行准了江青峰的翻案。
“我是那种耳根子软的昏庸老头吗?”江青峰不满地睇睨龙步云,“记得我曾向你提过的贤侄?”
“您是说原先您想招为女婿的那名公子?”
江青峰抚着鬓,眼中满是遗憾及惋惜,“就是他到我府上来为君姑娘洗冤,否则恐怕又是冤狱一桩。唉,原以为他若对凤儿有情,我既可得良婿也能获帮手,可惜他成了亲……”
龙步云环胸沉思,“即使如此,凭什么由他——”
“步云,证据历历在日,不信你可以去查!人我今天是一定要带走。”江青峰神色一敛,将话挑明。
龙步云阻止不住,只能道:“好,我会去查那个白云合的底细!”
始终面无表情的怜我眸间染上一抹愕然。
是二爷!
第九章
自牢中获释,怜我让江青峰以八人大轿送回汴京一处繁华楼宇,在赭红大门前数十来位的陌生人带着满脸的欣喜及泪意迎她下轿,未曾谋面的众人冲着她又是唤女儿又是嚷妹妹的,怪异的场景几乎要令她产生错觉。
但她相当清楚,她没有家,她没有家人。这一切仅是白云合为了替她脱身而伪饰的身分。
送走了官差,君府连忙门紧门扉,严密防守,不许任何人窥探一二。
穿越重重檐廊,君家人将她领到内堂。
“喜雀,快请二爷。双儿拿些伤药过来,我帮姑娘略微治疗。”一名看来精明干练的美妇人迅速确实地指挥着众人。
“二爷在这?”怜我怔冲地问。
“前些日子才到,他说近日官府应该会放人。饿不饿,我让丫头们煮些熟食?”美妇人摸摸怜我苍白的面颊,也深知她在牢笼内过得怎生日子。
“不用。”怜我靠着傲然意志强撑着早已疲惫不堪的身子。
“不成,你会撑不下去。”美妇人面对她的拒绝,仍自做主张地差人送些食物上来。
“你们和二爷是什么关系?为何愿冒如此滔天大罪欺骗官差,收留我这阎王门的人?”怜我眼眸中仍是不信任的防备。
美妇人灿灿一笑,“我不认得什么阎王门,我只知道二爷要咱们保住的人,就算要牺牲全君家的人,我们肝脑涂地也会为他保住。”
“华姊,你这话说得可真重。”白云合纵然似玉击的笑声先飘进厅堂,尔后白袂翩翩闪入众人眼底。
“二爷,我这可是实话实说,你对咱们的恩情早已不是做牛做马这等琐细之事所能偿还。”
“别老挂在嘴上,这让我倍感压力。”白云合笑笑地摇头。实际上君府是由一群全然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聚合壮大,唯一牵系彼此之处,就是他们全都为白云合手中挽回来的性命。
“我可是心口合一。”美妇人一福身,退下。
白云合缓缓来到怜我面前,轻轻抚摸她的青丝。“你回来了。”剑眉微蹙,观着她伤痕累累、摇摇欲坠的身躯,她原本就属清瘦,这些日子的折腾使她更形憔悴。
“二爷……”她双手攀附在白云合臂膀,十指紧揪着洁白衣衫,仿佛透过此举才能证实不是梦境。“所有的魑魅、武判官、牛头马面和阎罗都……”她苦痛地合上黑睫,酸楚的眼却再也流不出任何湿濡的泪液。
“我知道,所有的事我都知道了。”白云合轻声安抚,万万料不到在他离开阎王门的日子中会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动。
“您能救他们吧?您一定能救他们的——”那些身陷牢狱、那些受尽折磨的魑魅,下落不明的武判官和阎罗……
白云合摇摇头,清浅地叹口气,“我无能为力。就算当时官差剿门时我在场,也不见得能扭转颓势。”
能救出她,是因为官府无从探查她的真实身分,只需略施手段便能瞒过官差,所以他动用了人脉手腕,将怜我的身分伪造为君家商坊的掌上明珠,并在江青峰面前略施小计,简简单单便救出怜我。
但入狱的魑魅几乎全与龙步云正面交过手,想为他们伪造身分是绝不可能。
怜我松开手劲,颓然坐回椅上,茫然道:“这是报应吗?阎王门总是啜饮着猎物的恐惧、哀号及无力反抗,所以上天让我们尝尝灭门的同等苦涩滋味,这种任人宰割却无从抵抗的挫折……”
“这一切不是你的错。”白云合半蹲下身,与她平视,望进那双失神迷惘的黑眸,从其间看出她的悔恨。
怜我平摊双掌,“不是我的错吗?他在我手上消失,二爷……我原本可以抓牢他、可以不放手的,我可以的……但是我松了手,眼睁睁看着他滑落离开……我应该跟着他一块跳下黄泉谷……”
怎么不是她的错?她放开了他的手呀!
“你若随他跳下谷底又如何?想陪着他死?”
怜我抬起眼,眸中神色证实着白云合的猜想。
“我不怕死。”她幽幽说道,像诉说誓言般毫无迟疑。那日原本她也将随阎罗跃下黄泉,却让蜂拥而至的官差压制住,束于牢狱。
她不怕死的,即使那是她无法探知的陌生迷雾阴森鬼狱……
直到肩胛传来无法漠视的剧痛才使她缓缓回神,对上寒冷双瞳。
白云合俊美的脸庞上一片冰霜,墨石般的眸间燃着清晰的怒意,一字一句自齿缝中迸出:“为什么你可以如此毫不在意生死,如此轻贱自己幸存的生命?你知不知道有人想求生却无力回天,无论流尽多少泪水,想求再多几载的生命都是奢望!?”
他的眉问是怜我未曾见过的疲困皱蹙,她不明白二爷的反应及态度,但震慑于他的反常。
“二爷,您……发生了什么事吗?”她问。
那双冰雪寒瞳间写满了恼恨及不甘,白云合不是个轻易让情绪掌控的人,甚至不轻易让别人探查出他心底所思所想,但现在的他似乎围里在某种挣脱不开的枷锁。
白云合别过头,不发一语。
两人静默无语,直到美妇人捧着热汤及伤药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