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还好长;心,却仍然紊乱。
檐前缓缓走过一名提着灯笼的白衣男子,她先是怔忡,随即披上外褂,跃窗而出,拦下那道身影。
“二爷。”她出声唤住。
白云合脸上毫不惊讶,仿佛早料到她会有此一举。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我睡不着。二爷……这些天不曾见到主爷,他……”她天生便是嘴拙之人,不懂迂回,开口便问出留存心中数日之谜。
“我才与他对完弈,他大概还在书房里。找他有事?”朦胧摇曳的烛火照射在白云合俊逸的脸畔,产生一股难以言喻的——妖异。
“他在生气吗?”
“生气?”白云合挑起居,露出兴味的笑。难怪这些天阎罗老拉着他对弈,原来是心情恶劣呀。可真苦了他这为人弟弟的,成天看着那张阴沉的阎王脸。
“他没有同您说他为何生气吗?”她一直以为阎罗与白云合无话不谈。
白云合摇摇头,“很多事,他是不说的。”
“他不说,别人怎么会明了他心底在想些什么?独自在暗处生着闷气,对他而言岂不更糟?”她知道阎罗是个寡言之人,尤其是谈到他自己时。
“他不说但他做,你可以用双眼去看。”白云合依靠着漆黑雕柱,笑弯的凤眼像极了合黑的墨石,“剥去那层皮相,他想说的话全都表达于外,尤其在他眼中。”
“我看不明白、也不清楚他想说些什么,我也不想去了解。二爷您说得简单,那是因为您与他相处多年,自然与他熟稔……我一直很疑惑,为什么像二爷您这样的善人会与那般恶性的魔物成为兄弟?”她考量许久,终于问出心底悬宕的困惑。
白云合喉间滚出轻笑。善人?这真是他最难以承受的奉承。他状似认真沉思地回道:“关于这点,我也相当不解。大概是所谓的‘物以类聚’吧。”
怜我注视着他,隐匿于笑脸之下的心思是她无法看透的迷雾。
“您当初进入阎王门是与我相似的因素吗?”在她心底总认为白云合是阎王门内唯一的“正常人”,并且与阴暗狠辣的杀人组织格格不入。
“不,阎王门是我与他一并建立,我绝非被逼迫;就算真有,也是环境使然。”他口气淡然。
阎王门是白云合和阎罗一并建立?难道白云合与阎罗是同一类的魔魅邪恶之人?
“您是如何看待为钱杀人这样的情景?您头一次杀人不会有丝毫的罪恶感吗?”怜我咬着唇,问道。
“你也是这样质问他?”白云合凝瞄着她,嗓音柔和却冰冷。他垂下头,注视着因风势而摇摇欲减的微弱烟火,“我与他,头一次杀人并不是为了钱财,没有罪恶感,有的只是解脱前的快慰、报复后的欣然,以及恶梦消失的重生。”
他唇角勾勒起清浅的冷笑,在那段恶梦似的日子里,他与他凭己之力逃了出来,也立下誓言,绝不再让人爬到头顶欺陵。
“他并非刻意为难你,而是想自你身上寻找他此生错过的东西。”白云合目光瞥过那道融合于夜色中,朝他们走来的绝黑。“他不是个会暗自生闷气的人,你毋需去胡乱猜想他的种种反应。说穿了,当他脸上神色越发凝重……”他像个认真的夫子在教导学生般,“你就狠狠补上一脚,让他越发失控。”
怜我被他的反应逗笑,银铃似的清音回荡其间,“阎王门里大概只有您敢如此对他,我可不敢。”
“你现在有个练习的好时机,大哥。”白云合前一句是笑着对她说,后一句却朝着她身后唤道。
怜我怔忡,没有转回身印证阎罗是否真的出现。在她无法视察的身后死角并未传来任何声响,连呼吸声也不曾听闻。
“我困了。”白云合谈笑自若,摆摆袖,“不陪你们两位了。”旋身,白袂优雅步出她的视线范围。
他真的在后方吗?还是二爷戏弄她?
他若真立于身后,那股魔魅气息不可能让她毫无所觉,而那道凌厉绿玉眸光应该会直透她心窝,现在她却感觉不到……思量许久,她抬起头,缓缓转过身。
一只厚掌覆上她的眼,盖去她所能看见的一切。
“为何不睡?”熟悉的嗓音开口便问。
她没拨开蔽眼掌心,反问:“你呢?”
他并未回答她的问题,淡然道:“若你不想休憩,再练套剑法如何?”
她颔首,随着他来到湖心的武试场。
他没开口,她也不知如河接话,两人各自取剑,她随他动,如鱼泅水般的剑身荡漾道道白光。这套剑法既轻又柔,完全唤不着任何肃杀之气,倒像单为强身健体而创的武艺。
他停下动作,她依旧舞着剑,重新演练一遍。
阎罗倏地展开攻势,剑光又狠又辣地迎面而来。她应变不及,大退数步,站稳下盘才回敬他的突击。
他以曾经教过她的数套剑法合并,变化多端、诡谲莫测。
她防御吃力,无力反击,节节败退。
他未使出全力,仅想逼出她的极限。
同样的剑式,在不同人手中使出便有迥异的力道及熟练度,最后一道剑气将她扫倒于地,散扬的大半青丝全数浸染于冰冷湖水,足见她差点掉入寒彻心骨水里的险势。
阎罗收起剑,“今年是武判官主试,他的缺点与你类似,皆是精攻不精守,但你要击败他还相当吃力,首要便是练全你防御的漏洞。去睡吧,其馀的,明早再说。”
他语毕,她仍没有动。许久,阎罗才发觉不对劲,拉起她的手臂,突地啼笑皆非。
“这丫头。”他轻呿一声,抱起那名身躯躺靠在武试场上不到半刻竟能安然熟睡的小家伙。
他知道她三日未眠,知道她未因他没出现而忽略习武,知道她强撑着耗力过度的身躯迎向他的试探。
“怜我……”
他轻轻喃念着她的名字,及隐喻在其间深远、不为人知的涵义。
※ ※ ※
杂种,那是他的名字。
至少从他有记忆以来,这两个字便牢牢跟随着他。
因为他是娘亲与辽人苟合而不该生下来的孩子;因为他有着辽人独特血统及一双神似于鹰的墨绿眸子;因为他不属于白家正统血缘,所以众人私底下都如此唤他。不仅是言语上的羞辱,还有更多夹带在眼光中无言的鄙视及唾弃。
他或许在乎那些目光及嘲讽,但总表现得视若无睹,他知道自己倘若有一丝丝怯惧形于色,只会换来更多的鄙夷及不堪。
若以出生时辰来算,他是白家的长子,只可惜他的父亲却非白燕然,更别希冀白家上下会以对待大少爷的态度善待他。
在白家,他的地位恐怕还不及一名长工。
尤其他娘亲在“父亲”白燕然及辽人臂弯中断了气息之后,他的处境更加尴尬及低贱——他的娘亲因为不守妇道而让夫婿愤而执剑杀害,府里的人总是如此在他身后指指点点。
那场洗涤一切记忆的夜雨中,他看到了一个柔弱的女子以生命偿清两个男子的深情,却将所有苦难遗留给与她相关之人。
白燕然与辽人争夺着她的尸体,两个男人始终不分胜负,最后白燕然无故离开白家,而辽人也不见踪影。
失了双亲的保护,他完全沦为白燕然正妻刘茜报复泄恨的玩具。每日睁开眼便有做不完的苦力、忙不尽的杂事,即使他未曾犯错,但总有数不尽的荒谬罪名硬扣在他身上,换来一顿又一顿的毒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