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年甫八岁的他背负着大斧到屋后劈柴,觑见一个瘦小虚弱的白色身影蜷缩在井边。
他识得那身影,是与他打从同一个娘胎、同一时辰出世的“弟弟”,却完完全全拥有白家的血统——他同母异父的孪生兄弟,也是白家正统的“大少爷”。
他冷眼看着吃力抬起头、涕泪纵横的小脸蛋,明明与他同年龄却软弱得像个长不大的婴儿。
他没理会“弟弟”,脱去衣衫劈砍成堆的木柴。
半刻过去,木柴小山成形,身后的哭声低啜依旧未止。他转向大桶脏衣处,继续清洗,瞧也不瞧靠在井边的人。
哭声渐弱,“弟弟”毫无预警地软倒身子,伏于满满脏水的木桶内。
“该死!你干什么!?”他一掌拍击在瘦削的背脊上,“弟弟”痛叫一声地清醒,揪紧披挂衣衫的小拳头泛着青白死色,清灵的丹凤眼又不断溢出泪水。
“哭什么哭!?要哭滚远点哭,去找会心疼你泪水的人哭!滚!”他恶声咆哮着,“弟弟”无辜地扁着嘴,不敢让啜泣声逸出苍白的唇瓣。
“我好痛……”许久,“弟弟”嗫嚅道。
“痛不会去擦药吗!?”他厌恶皱眉,这种富家少爷八成只是小不隆咚的伤口,也能哭得像死了爹娘,呿!
“我擦不到……你帮我……”名义上的“弟弟”得寸进尺,小拳改揪住他的裤角。
“白家奴仆多的是,找别人去!”他不留情挥开那只冰冷的小手。
“弟弟”吃痛地松开手,继续坐在他耳畔以哭声荼毒他的耳,一声声指控着他的冷血及无情。
他再也忍受不住,拉起“弟弟”吼道:“我帮你擦!擦完就滚!把伤口露出来!”要是伤口比他的指甲来得小,他很乐意代劳亲自动手痛扁“弟弟”一顿。
“弟弟”破涕为笑,放掉颈间缠握的五指,背向他。
他猛地抽一口凉气,不敢相信此刻呈现在眼前的景象。
不过摊掌十指大小的乳白后背,纵横十几二十条留着半干血迹或青紫的鞭痕,触目惊心的狠毒力道仿佛存心要将小男孩活活打死。而点缀其间的是诸多陈旧的鞭痕,足见这次绝非先例。
“到我房里去。”他半拖半拉地领着“弟弟”来到偏僻的茅屋,取出药瓶,缓缓问道:“是谁打你?”
这小子好歹是白家正统少爷,谁敢明目张胆地伤害他?
“很多人……”趴在两块简陋木板拼凑而成的床,“弟弟”偏着头,思及每张狰狞的脸孔,最后决定以三个字来替代所有人。
金创药敷上伤处,疼得“弟弟”龇牙咧嘴。
“很多人是指谁?”
“大娘、叔叔、小福婶、白管事、翠姨……还有大相也欺负我。”
大相是白家买来的长工,平日胆小怕事,却敢挑软柿子欺负?看来他在明里被欺陵,而“弟弟”在暗里被折磨。
“这次是谁拿鞭子抽你?”当他提及鞭子时,明显感觉到伏卧床铺的身子剧烈颤抖。
“大娘……”
“前几次也是她?”
“弟弟”点头又摇头,“有几次她没有动手,是叔叔打的。”
“为什么打你?”他取来干净白巾,一圈圈缠绕“弟弟”的身躯。
“因为我不乖。”
“怎么个不乖?”
“我想娘,所以不乖。”垂头丧气的“弟弟”委屈地抿着嘴,“他们说不可以想娘,可是我真的好想好想,所以他们才打我……”
藉口!只不过是想找个藉口鞭打人,跟乖不乖压根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你会不会和我一样想娘?哥。”水灵灵的眸子一转,称呼也跟着改变,“弟弟”自问自答:“一定也很想,因为大娘和叔叔也常打你。”
“谁是你哥?少乱叫!而且我才不会想那个女人!”
“小福婶说咱们是兄弟呀!”他忙不迭解释。
“你姓‘白’,我可不是。”他傲然别开头,换来“弟弟”疑惑不解的目光。
半晌,他抽掉“弟弟”吮含嘴里的拇指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弟弟”露出笑,在府里没有一个人问过他的名,好不容易有人发问了,他鼓足中气大声念出:“那个贱女人生的贱儿子。”
他一听,身躯向前扑倒,回头赏“弟弟”一个大白眼。敢情这天真的小白痴将别人辱骂的词汇当成自己的姓名了?
“那我呢?”他指着自己的鼻尖,料想绝不会是太好听的回答。
果然——
“那个贱女人生的杂种。”“弟弟”诚实答道。好怪喔,别人的名字最多不过四个字,为什么他们兄弟的名字却超过九字以上呢?
他指尖弹击“弟弟”的额头,“白痴!那不是你的名字,你叫……”他皱着眉,忘却这小家伙的名字,好像是“白婴儿”还是“白什么河”的……
望着那张眼巴巴等他回答的小脸,他只能含糊不清的将脑中残存的两个大概姓名重新排列组合,随口胡诌。
“白、云、合?”小家伙在他说的模糊字眼中取大略音韵,重复一次,然后喜孜孜握着他的手问道:“是不是天上飘的那种白白云朵?”
“对啦!对啦!”他哪里知道呀?
“我会写‘云’字喔。”小家伙讨赏似的以指为笔在他掌心比画出自己的名字,随即眨巴着稚气眼眸道:“我不知道是哪个合耶,哥?”
“最简单的那个啦,”他没好气地回答。没料到这小家伙还识字呢,也难怪,他可是白家名正言顺的少爷,自然会有夫子教导。
“喔。”那就是合作的合罗。小家伙终于明了自己的真实姓名了。“哥,那你呢?你叫白什么?”
“我说过我不姓白!”他拉下尚存童稚的脸孔,一把揪住小家伙,粗暴地将他拽出茅屋,“药我也帮你擦好了,以后别再来烦我,滚!”
“砰”的一声,他甩上门,不理会可怜稚嫩的软软嗓音在门外又哭又唤。
不知该夸奖或怒斥白云合的坚韧耐心,自从那日被赶离茅屋,他非但不死心,反倒更加勤劳的“打扰”他。他在劈柴时,白云合在一旁帮忙捡拾木块;他在洗衣时,白云合在一旁帮忙晾晒衣物;当刘氏责罚他时,浑身颤抖的白云合会站在一旁,成为刘氏迁怒的第二人选。
白云合太弱,弱在他的天真及善良;弱在他的吞忍及却步。这样的性格在早已扭曲变质的白家是无法生存下去的,他总是提醒着白云合该有的反抗,却仅换来他一笑带过。
但他与白云合不同,别人给他一分,他便回敬十分!而在此之前,他必须变强,强到足以保护自己!
或许自那时开始,他接受了有个麻烦弟弟的事实,只不过亲情之于他仍然薄弱得像张纸,稍稍一施力便会破碎得拼不回原状。
那天,弥漫在闷热气息中是一股难以察觉的肃杀阴谋,他一如往常地趁着空闲时间,以树枝为剑,在井边挥动磨练着。
总有一日,这腐败污浊的白府关不住他翱翔的羽翼,只要他有足够的能力……他倏地停下比画,他若走了,白云合怎么办?
留下他或带他一并走?依他的滥好人个性,留下他誓必会成为刘氏欺陵的对象;带走他,体弱骨虚的他绝对会成为绊脚石……
思及此,他才发觉今日怎么不见白云合身影?平日的白云合最喜欢缠在他身边呀!
呿!他干啥没事想到那家伙,他不是巴不得那家伙别缠他最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