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不吃他这一套。
“眼睛闭上。”他再次道,一字字说得缓慢。
那双眼睛还是看他,看得他只得用指轻按孩子眼皮,要男童快睡。
结果他两指刚一放,范家小公子两眼随即张开,半点不受他招安。
“我不需睡觉,你也不需要吗?”燕影拧起眉峰回瞪小公子。
紫鸢听到水声,清沥水声安定神魂,亦让她知晓自己身所何在。
然后……耳中有微沉好听的男子嗓声传入,是她所熟悉的。
仍相当、相当渴睡,她眉睫略掀,掀开细细眼缝,静伏未动。
她在幽暗中分辨那道结实刚峻的男性轮廓,他背对她席地而坐,散发乱乱披在宽肩和虎背上,去捕捉那言语,竟是在“哄”孩子睡吗……她嘴角模糊翘起,他似乎颇无奈,最后竟也躺下了。
“这样可以了吧?现在闭上眼,睡。”
紫鸢听他的话跟着掩睫,她不知孩子今夜到底有没有被“哄睡”,只知寻常时候避她唯恐不及的男人就在身边。
他今夜又一次救她,动了异能,她能感觉他唇舌异样的热度,还有他颊面与颚下冒出的细羽,挲在她背肤上所引起的动人微灼……血气腾腾时,他外貌异变,那是他与生俱来又一直试图压制的能耐,她妒嫉他、恼他,此夜心却这样暖热是……因为他……
因为,有他……
第4章(1)
眼睫再动时,紫鸢是被一股食物香气召回神志的。
她掀开双眸,身子犹静伏着,眸珠开始滚动,慢慢且仔细地观察这个薄薄水幕后的洞穴。
晨光穿透水帘,洞中虽非明光大盛,但内部模样与事物皆能瞧清了。
洞顶颇高,洞穴前窄后宽,里边全为坚硬的岩壁,奇的是离水这般亲近,里边却无半点潮霉之气,不知是天然如此,抑或“占穴为王”的那个男人已事先做过防潮处理,倘是这般,那他真把这儿当巢穴了。
她撑坐起来,再次环看,洞中虽无床榻,却有两张蒲草垫子,无桌无椅,但角落边有一个桐木大衣箱,衣箱边搁着三双黑靴,然后一方突出的岩块被当成架子兼柜子,上头挂着黑色披风,还放有两大叠白巾和棉布,另外还有些杂七杂八的小物件,麻绳、剪子、针黹工具等等,全堆在岩石架上。
她知道他在凤鸟神地有个居处,屋子尽管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因为她所住下的屋子就是这样,但他甚少回山里住,原以为是为了便于听凤主之令办事,现下瞧来,这处水帘洞还在南蛮莽林外,离凤主的竹坞更远,他根本不想待在山里才是。
……是因为“刁氏一族”里那些待人太好、热心热怀的老人家吧?
她似能懂他所想。
有时得来太多关爱的眼光,她也会不知所措,甚至感到害怕。从未惧死,却怕自己不值得被喜爱,怕最后要辜负谁。
食物香气是从外头飘进的。
她深吸口气,让那股气流至四肢百骸,然后才起身缓步挪到洞口。
清凉水珠溅上脸容,她身子凛了凛,眼前这幕薄瀑如美人扬雪发,清清浅浅,秀气无端,与北冥峰上气势滔天的白泉飞瀑是如何的迥然不同……记起往昔,她稳了稳心,垂眸从瀑布水缝间觑向底下溪谷。
男人仍旧打赤膊,连鞋也没穿,仅套着一条黑裤。
男孩没被完全“带坏”,只撩起衣袖,卷高两只小裤管。
一大一小对坐在溪边石块上,中间生起小火堆,几条溪鱼插着细长竹枝、架在火上烤得香气四溢。
紫鸢被他们俩严肃的侧脸表情,以及蓄势待发的动作弄得有些迷糊,仿佛架在火堆上的不是烤鱼,而是一件大名工匠们呕心沥血、淬链再淬炼才容许出火窑的绝世艺品。
突然——
“好!”燕影喊了声,出手迅雷不及掩耳,丝毫不畏火舌,一扫手,所有烤鱼全部收下,一条条都还插着竹枝,他抛了三条到范家小少主摊开等候的圆大芋叶里,其余搁在另一张圆叶上。
“吃吧,你小肚皮打了一个晚上的鼓,还不快吃?”
那孩子没立即动作,像没听明白他的话,如一尊小石像定在原位,只低头望住膝上摊开的厚绿芋叶和三条烤鱼。
紫鸢跟范家小公子相处过,自是知晓那孩子古怪之处,她本能地想出去帮忙,然,一手扶着岩壁尚未走出,坐在孩子对面的燕影已靠了过去,抓起一条烤鱼去头去尾,直接塞进孩子手中,抵到那张小嘴边。
“吃,鱼骨都烤酥了,大口咬下就行。”
然后,他抓起另一条烤鱼吃得津津有味,那咬下、咀嚼的模样甚至有些夸张,故意表演给孩子看似的。
跟孩子一块儿的他,粗犷中见柔情,举止近乎淘气,是紫鸢未曾见过的一面,直到他进攻第三条香喷喷的烤鱼,男孩才学着张嘴,而且学得很好,红嫩小嘴张得大大的,很卖力咬下,再很卖力嚼嚼嚼。
一见孩子进食,燕影反倒停下动作,用一种深刻幽沉的目光望着那张小脸。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紫鸢觉得自个儿是那只黄雀。
他望着孩子,如此专注,她却无法从他脸上移开眸线……他的侧脸轮廓、眉目唇鼻,他那些散肩又黑墨墨的发,他状若轻松却暗藏力量的身态,如此吸引目珠,惹人悸动。
然后,他从男童身上收回视线,弯身捧起包裹烤鱼的芋叶,他站起,转向水帘洞——紫鸢不知自己紧张个什么劲儿,竟怯懦缩退,怕被他瞧见。
至于因何要避?
身体向来动得比思绪快,一时间,她还未想通。
然而,缩退后等了等,再等了等,却没等到他捧烤鱼进洞里来。
好生纳闷啊……她再次往前挪动脚步,回到原来洞边的位置,引颈去看——
啊!是……是凤主……
水帘洞下的溪谷,晨光轻漫中,凤锦乘着竹藤轿椅前来。
轿椅轻便得很,也无遮阳的布顶,就一张竹藤编制的圈椅,底下横架起两根长长竹竿,由四人抬轿。
不过凤主一向不奴役人,真要奴役,只会化纸成人,找纸仆们麻烦。
所以负责扛轿椅的正是竹坞里出来的四张纸人儿。
此时凤锦下了轿椅,瞅着认真吃烤鱼的孩子一眼,道:“昨夜结界起了波动,是鬼叔领人进莽林,只是范家小少主不在他们那边。”略顿。“鬼叔以为紫鸢早该返回,知她未返,以为真出事,他吓得可不轻。”
燕影静了会儿才答:“杀手来袭,待赶至,紫鸢已受重伤,我把她和范家小少主带回水帘洞,毕竟这里近些,也隐密,可以疗过伤、养过一夜再走。”
“我猜也是。”凤锦笑了笑,颔首。“所以才过来探探。”漂亮凤目状若无意般瞥向水帘洞,觑见一道避在薄瀑后的女子身影,他不动声色,只闲慢问:“紫鸢的伤无碍吗?”
“已无大碍。”燕影答。
“我猜也是。”
闻言,燕影颊面微灼,唇线抿得略紧。
凤锦又道:“紫鸢无大碍,肯定是有些小碍,就托付你了,养好后,把‘刁氏一族’那套古老图纹心法也让她练练,她不似你,要融会贯通至炉火纯青之境,应是不能,但能练多少是多少,对她内劲含吐有益。”
“是。”燕影低应,双眉沉了沉,记起那姑娘昏沉之际,不及设防,被他诱出口的那些话——北冥,“白泉飞瀑”,生翅成鸟,逃得远远的,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