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台下面的炉门封着,她也不知要打开吹火,只觉得等了好久,那粥还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样子。
又等了好久,她已经困倦不堪了,那锅水才微微烧开。
她打了个小盹,醒来时烛台上原本的长蜡烛几乎燃烧殆尽,锅中也早干透,所有的水都不知道去了哪里,那些米被烧得黑漆漆的,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她吓到了,手忙脚乱地往里面重新加水,但显然是熬不成自己想要的粥了。
就在这时,厨房门口忽然有人出声问:“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薛琬容焦急又难受。这一生她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第一次做就失败,只觉得自己果然百无一用,像个废物。
听到身后的声音响起时,她眼泪一下子便涌上眼眶,回身道:“我、我在熬粥给爷喝,一会儿就好了。”
殷玉书就站在门口,借着烛光看到她眼中泪光闪动,走近灶边低头一瞧,哑然失笑,“这是熬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熬毒药。”
她垂首不语,猜他必然要嘲笑自己一番,然而他只说:“把东西收抬干净,跟我上楼,我不想明早还要赔店家锅子和柴米钱。”
她忙想将铁锅撤下,但铁锅已经烧热,她忘了用两块布垫一下铜把,一下子又烫到手指,疼得轻呼一声。
“什么事?”殷玉书刚要出厨房,听到声音又回过头问。
“没事没事。”她遮掩着,连忙又去找布。
他瞄了她一下,随即抢步上前推开她,徒手将锅撤下,重新放上铜壶,又拿了一旁架上的一个小瓷瓶,才伸手拉她出了厨房。
薛琬容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他的步伐很快,她几乎要小跑步才能追上他。
她不知道三更半夜他怎么会到厨房去找她,只猜想他必然是有事要她去做,偏偏她最狼狈的样子又被他看见了,只盼他千万不要因为这件事而嫌恶她才好。
进了门,殷玉书松开手一指,“去桌边坐着。”
她战战兢兢,不敢坐下,不知道他找自己要干什么。
殷玉书又看她一眼,似是叹了口气,将她的手拉到灯前道:“摊开我看。”
薛琬容呆呆地伸出手,只见掌心和指腹处都烫出了一点红色。
“还好,烫伤并不严重。那盆水是凉的,你先把手浸在水盆里,然后抹一点膏药,明天一早应该就没事了。”他边说着,边将门口的水盆端到她眼前,拉着她的手泡了进去。
凉水淹没手掌的一瞬间,她不禁哆嗦了一下,眼眶中的泪水不知不觉滴落到水盆中。
殷玉书笑道:“哭什么?该不是这点烫伤就疼得不能忍受了吧?”
“爷不要赶我走。”她用湿润的手背抹了把泪痕,“我虽然做得还不够好,但我会很用心去学……”
“你原来的主子没有指使你做过粗活吧?”他问她。“既然你说自己是你家小姐的伴读,想来只在内院伺候,这烧火做饭的事是低等丫头的差事,你不会做也不奇怪。”
薛琬容忙点头称是,唯恐又被他看出破绽。“爷叫我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我吗?我一定尽力办好,不让爷失望。”
“你说你粗略认得几个字,我正好要写一封信,又不想让人知道是我写的……汉庭和诸葛他们两个人的字迹,别人也能查得出来,所以让你代笔来写。桌上有笔墨纸视,等你的手指可以握笔时就能写了。”
“我现在就能握笔,这点小伤和爷的伤比起来,真的不算什么。”她倏然将手从水盆中拿出来,因为没有随身手帕,屋中也没有手巾可擦手,转了一围之后,她只能悄悄撩起衣摆下方,在内侧擦了几下。
走到屋内的书桌前,那里笔墨纸亲都已俱全,她一边拿起墨块研墨,一边铺上纸问:“爷,这纸质看起来不好,只怕会对收信人显得不敬,墨色蘸上也会晕开,不知道这里有没有雪涛斋的分号,我可以去那里买几张雪涛签回来。”
殷玉书好笑地看看她,“你觉得我是那么讲究的人吗?又不是要张裱起来给人看的,只是一封短信,能写几个字就行了。越是用金贵的纸张笔墨,越容易引人怀疑。”
薛琬容听罢忙坐下来,执笔蘸墨问:“爷要我怎么写?”
他跋到她身前,慢声说:“你只需写——即日返京,集狼在逃,前因种种只待面享,务使众人知晓。”
她依言写下,写完后又不解地问:“爷,这信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吗?”
他只低头看着她写的字,一笑道:“字迹娟秀,像是费时练过书法的……你家小姐只怕写得也没有你好吧?”
“老爷夫人为小姐请了最好的教习,我……也就受益匪浅了。”她在他面前,总是要编造一个又一个的谎言,一个谎言说出去,就要用一百个谎来圆。她并不喜欢这种感觉,偏偏为了掩饰身世无可奈何。
他又看了看那字,点头交代,“行了,就这样吧,你可以去睡了,也别再费心给我熬什么粥。”
她起身垂手退开,走向房门口,在即将出门的一刹那又蓦然站住,转身说道:“爷,有句话也许本不该我来说,只是不说又如鳗在喉,着实难受。若是说错了,请爷体谅我一番苦心,不要生气。”
“哦?是怎样的话让你已预料我会生气?”他不以为意,一边将信折起,一边随口笑答。
“爷这封信,是要写给官场中的人吧?”她壮着胆子开口,感觉到他的眉毛似是微微耸动,但她依旧咬牙继续道:“看爷的口气,或许是写给自己的朋友,或者是上头……奴婢多嘴,要提醒爷一句话——官场无知己。今日之密友,有可能成为明日之死敌。
“爷的事如果不想让别人知道,还是能少告知一人就少一人最好,因为谁也不知道您这封信发出后,会不会有人早已等候将秘密抖出,以换取自己的名利。世上最难测的,便是人心的深浅和……是非黑白。”
殷玉书并未立刻回答,锐利的眸子只是定定地凝视着她,直到她离开房间。
这丫头身上果真有许多谜,说是大户人家落魄漂泊的婢女,举止作风却像大家闺秀,言谈用词也极为讲究,不像一介丫头会有的说话方式。
她说她伺候小姐多年,但随手几个动作就看得出她其实不常照顾别人,既没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玲珑反应,也不懂厨房之内最基本的事务。
他之所以暂时留下可疑的她,只因为在青楼前,她满身伤痕地爬向他时那双无辜绝望的眼,让人一见难忘。她眼神中透出的那股坚决,是他最欣赏的一点。
不过,她刚刚那番话,又让他不禁开始质问自己:留下她是不是个错误?
她的话与其说是提醒,不如说是警告,而且应该是个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油条才会说的话。
这丫头是该让她再靠近一点,还是将她丢在这里就算了?
上一场作战受伤之后,他为人行事更加谨慎,父亲当年曾提醒过他,“要小心你身边的所有人,也要利用你身边的所有人。制敌,切莫反被制之,观敌,莫被敌观透,你就是不败之将。”
这番话,与今日这丫头的话颇有异曲同工。因为出自一个刚刚认识自己的陌生人之口,更让他心头一惊。
情不自禁地,心头的戒备陡然升起,他一手抓起床头的长剑,起身想走。但路过桌边时无意中留意到桌上那个小小的白瓷瓶,又不禁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