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老人扶下角楼前,孟威娃还不忘回首朝一双新人眨眨眸、吐吐小舌。
闹后忽静。
被留在角楼上的两人亦静默不语。
突然:“怎被威娃拖来了?”孟冶问。
“你跟着四爷爷来的?”她亦问。
不语便罢,一开口两人同时出声。
孟冶忽又沉默,唇淡淡抿起,该是被她说中,也就不想再多言语。
原来将自个儿的新妇晾在新房里不管,是怕酒醉的老人家没留神要出事。
霍清若左胸微酸微软,她主动走近他。
当新郎官的他与她同样一身喜红,质料上佳的红缎被月光镶得发亮,她忍住欲伸手拂他胸前半身光的想望,仅扬睫瞥他一眼,眸光便荡开,居高临下、徐徐环顾角楼四周的夜景。
昨日被带进大寨备婚,她根本没机会好好看清这座山寨,只知建在背风迎阳的高处,占地势之利,易守难攻。
整大片寨子以孟氏宗族的大宅为央心,往外拓建开来,日经月累的,聚来一群又一群的山民,这儿的人,定然多以孟氏一族马首是瞻……她尝试去想他此时心情,族长义子的身分原也没什么,然牵扯到下任大寨主事者之选,怕是再单纯的事也不纯粹了,即便他真有心,十二长老中若持续出现反对声音,相信寨民们也没法全然服他。
但,谁愿意打小就失依怙?
谁又愿意忘却本家之姓,当别户义子?
孟家老四爷爷说得确实过分,就欺孟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吗?若依冥主大人的脾性,老人家早挫骨扬灰,与尘光同化。
她将脸转回,发现孟冶两道目光正盯着她,四目相接,又很快地各自挪开。
他也会害羞呢……知道这一点,让她心更稳些,觉得彼此真成了伴,尚不懂夫妻相处之道,却可以从伙伴关系着手。
“孟家家宅建得像座小型石堡,角隅还设突出的碉楼用以远眺和观护,角楼这样高,你说老人家若不慎失足坠落,还能说得了话、骂得了人吗?”孟冶挪开的目线迅速移回,浓眉略挑,微瞠的瞳底闪过什么。
……吓着他了吗?唔,但她就是这般邪恶,受无良冥主“涵养”那么多年,哪里是打落门牙和血吞的性情!
只是话再说回来,她都立志要当寻常女子了,一些时不时冒出头的邪恶念想是该好好控制,不能再依着变态本性说爆便爆。
嚅着唇想跟他说,她适才是玩笑话并无他意,他倒先出声:“刚刚,不是好时机。”
“嗯?”
“我在场。不好。”霍清若先是迷惑眨眨眼,下一瞬便懂了。
她似有若无地劝他实不该伸手扶稳醉酒仰倒的老人。
他则一脸坦率,沉静告诉她,时机不好……也是。现下他的状况有些动辄得咎,老四爷爷若出意外,单纯的意外,只要他场,意外就能被渲染成大阴谋。
“嗯。时机确实不好。”愕然过后,她很认同地颔首,颊面微热。
他唇未扬,瞳底一闪即逝的星芒却近似笑意,多少松泛了眉宇间沉郁的神气。
霍清若也知他不可能真对老四爷爷干出什么来,只是两人私下这样大不敬“密”,见他面容严肃归严肃,没那么紧绷了,她心里也舒坦了些。
既已舒坦,那……再来聊聊别的吧。她颇愉悦问:“听说,孟爷以往曾订过亲?”男人浓眉飞凛、炯目陡瞠,嘴一动像急要言语,最后却仅“嗯”了声。
“听说,是卢家的大姐儿?”
“嗯。”
“听说,最后是被姑娘家退婚了?”
“……嗯。”
“听说”、“听说”的,孟冶暗暗握拳,用不着多想亦知她是听谁所说。
他面容一下子又变晦黯,怕所有底细尽被掀开,怕她会悔,怕她最终还是会惧他、怨他。倘若她不愿意,想悔婚,现下还算来得及吧……大寨她应该没法子待的,他或者能安排她入中原,往南方走,那儿风光明媚,她会喜欢的……当然,他会给她一笔银两,那是这些年他攒下的,虽不多也够她安身立命,就当作补偿,毕竟他确实瞒了她、坑她入瓮……
“可没听说,人家姑娘为何退婚?”正满脑子转着该不该“放妻”的孟冶,闻言,头一抬。
……所以她犹然未知?
心跳这般忽疾忽慢实在不好,守在丹田的气都乱了,静了好半晌,他涩然作答:“入不了对方眼界,自然如此。”
“你可喜欢她?”
“我根本记不得她的模样。”他答得甚快,语气微躁。
欲掩饰什么,他逼近她一步,“看月光上她过分雪白的颊,热息一波波喷出,片刻才有些硬声硬气问:“为何想知这事?”
霍清若脱口便说:“总得体会一下“发醋”是何滋味。”表情严峻的娃儿脸蓦地怔住,原就深亮的双目瞠得更圆。
“你、你是说……吃醋?”他略重吐出口气,表情怪异。“你吃醋了?因为……那个卢家的大姐儿?”
霍清若一开始问及他这事,其实真无醋劲和妒意的。
与他相处还不出半月,在他面前虽春光尽泄,如今更已嫁他为妻,但那种感情深刻到将对方视为己物的占有欲望,此时的她怎可能生出?
提起曾与他订亲的姑娘,她尚且心轻语静,却不知因何在他似带逼迫的势态下,想也未想会道出带醋意的话。
发醋的话一出,她自个儿亦惊,但一言既出,放出十匹千里马都难追回,索性认了,认到底。
“不能吗?”她镇静反问,不知雪颊在月光浸润下已烧出两坨红。
孟冶像被她的理直气壮给问住一般,僵立不动,两眼只管直勾勾盯人。
月娘隐入云后,角楼上春夜风犹凛,一阵阵扫过新人的阔袖衫摆,红浪暖心。
当玉盘般的月再次探出脸来,孟冶终于有所动作。
他尽管肃着一张脸容不言不语,却轻钳她一臂,不由分说撩高她衣袖。
他低头察看她臂上的伤。
那处伤受得最重,原是皮开肉绽血流不止,在连敷好几日他所用的金创药后,概已见好。
欸,这时话也不答、别事不做,却来检查她的臂伤,装得一本正经模样,峻颊在月润下那是黝黑中透出深红,根本……根本又害羞了嘛!
他害羞,害她无端端也跟着扭捏起来,霍清若抽回手不让再看。
她旋身就走,脚步略跛,尽管掩藏得颇好还是被孟冶发觉。
他记起她腿上亦带伤,虽不似臂上的伤这般严重,但也还没好完全,再加上她任由威娃扯着跑,甚至爬上如此高的碉楼,定然是疼的……庞然高硕的黑影瞬间档在她面前。
“你……”霍清若定定看他转过身去,背对她蹲下。
“上来。”语气带命令意味,宽厚的肩背无比诱人。
气息微窒了窒,没多迟疑,她乖驯爬上他的背。
原仅攀着他的肩试图持稳,手突然被拉向前,这会儿真密密贴伏了……霍清若闭闭眸,两手轻轻圈抱,颊面偎着他粗犷的颈侧。
孟冶稳稳立起,双掌分别托着她的大腿,就这么背着自个儿的新妇一步步下角楼,回后堂院子去。 ,月娘一路相随,照拂得人心如此柔软,一种近乎酸楚的悸动。
她的每口吐纳都小小的、浅浅的,仿佛受宠若惊,需小心翼翼品味。
从未有谁将她这样负在背上。
男人的肩颈和宽背每一处皆透阳刚之气,沉稳的、厚重的、迫人的,凌厉得绝无可能忽略,却也能润物无声般侵浸她心房。